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十三章 惨烈刘家坟
一辆插着太阳旗的大卡车停在打麦场边,车上跳下来一群日伪军。车门打开,一身黄皮子的刘老黑下了车,他拉开车门,脚跟“咔”的一碰,行个日本军礼道:“川藤太君,请下车!”
川藤少佐下了车,他中等身材,有点胖,留着一撮仁丹胡,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腰里挎着指挥刀。他站在打麦场里昂首四顾,视线停在了老族长的房屋上,“苦力哇?”川藤挥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指那房子,瞅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皇协军中队长刘老黑和翻译官刘黑四弟兄俩,问。
“嗨!‘受打内’老族长的家!”川藤的翻译官刘黑四回答。他头戴龟头帽,上身穿白布衬衫外套青缎大褂,下身穿黄马裤,脚蹬黑亮的马靴。他和刘老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留着仁丹胡。
川藤少佐手一挥,叫一声:“有疙瘩!”大步朝老族长家走去。
老族长在家,老族长家大娘也在家。明式八仙桌、太师椅、条几、书橱、矮凳依然摆放在铺着纹花青砖的屋内;青花瓷瓶、黑檀木雕、掐丝珐琅摆件依然摆放在条几上;那座彩绘罗马自鸣钟依然“叮当——叮当——”响;只是不见了画像和刘氏家训,那是过年供奉的神灵,平时是不挂的。
老族长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两个红核桃转个不停。
“大爷,您好!”刘老黑、刘黑四一前一后进了屋,脚跟一碰,行了个日式军礼道。老族长瞥了一眼这两兄弟,冷冷一笑,并没应声。
川藤少佐大步跨进门,向老族长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呦西!老族长,‘哦该嗯开跌死咔?”刘黑四上前对老族长介绍道:“大爷,这就是榆山县城里的日本宪兵队长——川藤少佐,他问你好呢!”
老族长伸出手,并没有去握川藤的手,把刘黑四推个踉跄,“离我远点!”
“呦西!老族长——是中国人的——这个!”川藤冷笑,伸出的手挑起了大拇指。
川藤少佐坐在另一边太师椅上,摘下指挥刀,双手叠放在刀柄上。盯着老族长手中转动的核桃,咕噜几句,刘黑四翻译道:“大爷,太君问你是什么人?”
老族长站起身看看刘黑四,冷笑道:“我是中国人,明知故问!”
刘黑四给川藤翻译罢,川藤脸上露出狰狞,起身拿起指挥刀在地上一撴,吼道:“别兜圈子了,你——,到底姓蒋?姓汪?还是共产党的干活?”
老族长坐下,手里的红核桃转动得嘎嘎响,冷言道:“哼!我姓刘!是堂堂正正的刘氏子孙,在自家的地里干活!”
“你——情报的干活,你儿子也是情报的干活,说!电台藏在哪里?”
“老刘家祖辈不偷不抢,藏什么?川藤先生,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呦西!我会让你明白滴!”川藤摇晃着脑袋说,他对屋外的日伪军大喝一声“搜!”小鬼子和黄皮子们闻声而动,就像一只只警犬,满屋子翻箱倒柜的寻找起来。
不一会儿,几个日伪军跑来报告,电台——没有找到。
“说!电台藏在哪里?”川藤“嗖”的一声抽出指挥刀,架在老族长的脖子上,大娘扑过来挡在老族长前面叫道:“太君,‘垫台’……,俺家有,在……在老刘家坟地里呢。”(垫台:坟头前烧纸用的石台子。)
“呦西!老族长,请吧——,到刘家坟地——找电台!”川藤得意地笑了,他收起指挥刀,对老族长说道。
大娘这一说,倒是把老族长提醒了,他看看小鬼子川藤得意忘形的样子,牙根一咬冷冷笑。到里屋披件衣服走出来,看看大娘说道:“好好看家!”
川藤瞅瞅屋里的家具摆件对刘老黑说:“你滴,把这些东西,通通滴装车,带回去研究研究——”。刘老黑双脚一碰,鞠躬道:“嗨!明白!”
老族长披着衣服往外走,川藤少佐领着几个日伪军紧跟上来。
老刘家坟地紧靠凤凰山,在刘家峪最北边。山路坑洼不平,石子遍地。不时看见躺在路边的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有断胳膊断腿的,开肠破肚的,头被打烂的,令人惨不忍睹。老族长眼里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越走越快,渐渐把日伪军拉在后面。
“老族长,皇军叫你慢慢走——”身后传来翻译官刘黑四的喊声。
老族长听罢喊声走得更快了。川藤一挥手,日伪军跑着追上来。到了刘家峪,老族长忽然看见壕沟里躺着三具尸体,他猛地跳下壕沟跑到尸体前,跪地大哭,顺手把两个红核桃塞进捻捻转儿的口袋里。
老族长擦擦泪,站起身跳上壕沟快步走着,走了不远,他忽然蹲下身来,不慌不忙提上鞋,迅即抓起两颗石子,继续向前走去。川藤和日伪军们追了上去。
老刘家坟地到了。坟地里立着十几块石碑,散落着几十座坟头。老族长径直走到靠里边的一座坟头前,这座石碑最高最大,这就是老族长的曾祖父——东平府巡盐御史刘廉正的坟墓。
老族长站在曾祖父的石碑前,见川藤少佐和翻译官刘黑四走了过来,挥手喊道:“狗日滴,来吧!”老族长忽地挥手砸过去,“啪”的一声,一块石子打中刘黑四的面门,刘黑四“哎呦”一声倒地。没等川藤回过神来,“啪”的又一声,一块石子正好打在他的眼镜上,痛得他“嗷嗷”乱叫,举起指挥刀大叫:“八嘎!他他凯!”日伪军举枪齐射,老族长身中数十枪,身体晃了几晃,扑倒在曾祖父的坟头上。
日伪军们架起川藤少佐,抬着翻译官刘黑四的尸体,撤下山去。
一弯冷月爬上凤凰山头,山野里弥漫着团团薄雾,夜猫子“咕咕——灭了,咕咕——灭了”的凄厉叫声,回荡在屯粮店的上空。
捻捻转儿醒了,发现兜里有两个红核桃,是大哥的,刚才朦朦胧胧觉得是大哥塞给他的,他来不及多想,放进贴身衣兜里。他爬起身,看看眼前的两具尸体,摸摸老婆冰凉僵硬的手臂,拍拍儿子血肉模糊的脊背,抬头看看天上悬挂的冷月,闷声大哭:“老天爷啊!叫俺怎么活哪——”
捻捻转儿哭了两声停下来,看看躺在壕沟杂草中老婆儿子的尸体,心想不能让亲人暴尸荒野哪!他找了几根细秫秸踩扁了,把老婆破开的肚皮系住。他拼尽全力把老婆拖上壕沟,拖到自家的坟地里,这块地紧邻挖洞的那块地。这是他找风水先生看的新坟,背靠凤凰山,面临东平湖,是块风水宝地。
他放下老婆的尸体,喘了口气,又去拉儿子的尸体,儿子长得很高大,比自己大了一圈,拉不动。正在这时,从东面来了几个黑影,走近看是刘建安三兄弟。刘建安三兄弟看到两具尸体“哇”的一声就哭了。他家的地在峪沟靠山处有个拐角,在这里挖了个洞,很隐蔽,全家人躲过一劫。
刘建安和两兄弟找了把铁锨,在地里挖了两个大坑。捻捻转儿用秫秸把老婆和儿子的身体捆起来,露着头和脚。捻捻转儿回土洞想找块破布把老婆和儿子的脸蒙上……
秋日的夜晚静悄悄,只有蛐蛐“唧唧唧——”的叫。芦花她娘躺在洞穴里难受的要命,也害怕的要命。自己生下个儿子,怎么不见了婆婆、公公和俺那傻大个男人呢?你们快来呀——,快来看看你们日思夜盼的小孙子、乖儿子啊!
芦花趴在娘娘身边睡着了,她的小手不时地颤抖几下,小脸蛋满是惊怕,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小小的嘴巴里流着哈拉,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个劲地往娘娘的怀里钻。
怀里的这个娃儿啊!你的命真大,在小鬼子的眼皮下生下来,活下来。真是娘娘的命根子,是老刘家的命根子。芦花她娘看看怀中的婴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掉在孩子的小脸上……
秋日的晚风夹杂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隐隐飘进洞穴里,瘆得芦花她娘毛骨悚然,“芦花她爹……,你在哪?你在哪儿啊……”
洞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捻捻转儿爬进洞来,芦花她娘见了捻捻转儿拽住他的腿,叫了一声:“爹,亲爹——,你别走,俺害怕——”。“呜呜”的哭起来。
捻捻转儿满脸泪痕和绝望。他木然地看着芦花她娘,摇摇头,凄声道:“没了……都没了……”
芦花她娘愣了,眼睛上翻,抽搐几口气,“哇”的一声哭起来,“俺滴娘哎,俺以后可咋活啊……”
芦花醒了,她揉揉眼睛,看着娘娘哭,也嘤嘤地跟着哭起来。
捻捻转儿脱下白褂子,用牙撕成布条子,扎在芦花的头上、腰上,也扎在自己的头上、腰上。他从包袱里拿出几块破布,领着芦花爬出洞外。
那弯冷月藏在薄云背后,它实在不忍目睹这幕人间惨剧。
小芦花紧紧抓着爷爷的手,跟在爷爷后面。爷爷迈的步子很大,把她拽得踉踉跄跄的。她很害怕,很冷也很饿,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人们为什么突然都不管她了。她多么希望在家里,娘娘搂着她睡觉,喂她吃饭,给她扎小辫,达达抱着她玩。
爷爷把芦花领到临近的一块地里,这地里有两个大土堆,还挖了两个大坑,地上放着两大捆秫秸。爷爷哭了,她从来没有见爷爷哭过,爷爷哭着对她说:“芦花,跪下,给……给达达磕头,送达达上……”爷爷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
芦花趴在地上,她还不会磕头,只是好奇地看,她看见秫秸里捆的是达达,达达的脸上全是血,闭着眼不说话,一动也不动。芦花扑上前抱着达达的脸,颤声哭喊起来,“达达,你起来,起来啊,抱妮儿,妮儿饿,妮儿害怕……”
大家都哭起来,刘建安抱起芦花,抽泣道:“妮儿啊……别哭,别哭,往后……往后俺就是你达达,达达抱……抱妮儿……”
建全建关抬起刘建奎的尸体放到土坑里,爹用破布把儿子的脸蒙上,颤声念叨着:“葬你风水地,长居富贵门,灵魂归天去,保佑下界人。儿啊,一路走好吧……”念罢,爬上土坑,朝建全建关一摆手,“埋吧……”
建全建关抹抹眼泪抓起铁锨,纷纷扬扬的黄土洒落到土坑里。
“芦花她爹——”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声,芦花她娘跌跌撞撞地抱着孩子跑过来,见男人已经埋了半截,扑倒在坑前哭喊道:“让孩子见见他爹……”她迈起小脚滑到土坑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拂去男人脸上的土,失声痛哭起来,“芦花她爹啊——,你天天盼儿子——,天天想儿子,咱们的儿子来了啊——,你这是乍得啦?你起来看看——,看儿子一眼啊——”。
建全建关两兄弟慌忙把芦花她娘拉上土坑。芦花她娘跪在土坑前,对怀中的孩子说道:“儿啊——,看看达达,他是好人啊……”
孩子太小,没有睁开眼睛看达达最后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