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学鹏(江苏)

九年前的一天，秋风萧瑟，落叶飘飞。我阔别了三十年的好同事悔恨千里迢迢地来看我。

悔恨的到来，我甚是高兴。那晚，我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蓝酒”，请老伴做了老年人爱吃的韭菜炒鸡蛋、肉丝马铃薯、洋葱爆肥肠、凉皮拌黄瓜等下酒菜，我俩就面对面地对饮起来。半斤“蓝酒”下肚后，彼此渐入醉境，早年不爱说话的悔恨，话也多了起来。

窗外煽情的月光不时地从窗中飘来荡去，悔恨涨红的脸越发显得光亮，左腮帮凸出的黑痣黑得分明，下颌长长的胡须也格外打眼。他说：我...我们兄...兄弟一场，我已是七十多岁的人啦，世上的光阴对我来说还能有多少呢，有些话搁在心里几乎一辈子啦！俺俩当年是同一天到单位报到的，俺俩同住过一间宿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说给你听，那只有带到土里了。你听了，请不...不要见笑！

悔恨断断续续的醉话激发着我听故事的兴趣。可他由于酒力渐劲，语调便更缓慢，口齿也变得不太清楚。不过，尽管他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听得懂他说的意思。

他三十三岁那年，因“回城政策”的机遇返回了原籍。当时虽风华正茂，但已错过了谈婚的最佳年龄。父母请人为他找了对象。对象姓杨，也是返城的大龄青年，小学文化，性格木讷，勤劳能干。悔恨孝顺，听任了父母对婚事的安排。婚后，育有一儿。平日，识字不多的杨在商店做营业员，除了上班还料理家务。悔恨工作勤奋努力，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分子”。日子过得平稳温馨，无可嫌弃。可后来他因偶得一张竹质折叠式的电脑桌，生活起了变化。

悔恨由于连年获得“先进分子”称号，也由于爱好笔墨，单位奖励了他一台旧电脑。薪水不多的他住房面积很小，连增放张电脑桌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默默地“等”，等待着家庭经济好转，更换大房子的时候再添置电脑桌。

不料一个早晨，他在早起散步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个叫卖小家俱的流动商贩，商贩卖的是竹质家俱。他看中了其中的折叠式电脑桌。这电脑桌用料不多，比较轻便。用时可打开，不用时可折叠放置，不占太多的地方。他心里丈量着电脑桌的尺寸和家里空置可放的地方，觉得这折叠式电脑桌很适宜。于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决意要买下这款折叠式的电脑桌。

可一摸口袋方知，原来穿的是睡衣，口袋里没有分文。他只好让商贩等等，等他回家取钱后再买。可商贩说：等可以，但不能长时间等。

商贩是流动叫卖的。当他取钱回来时，商贩走了，他错过了购买的时间。

若有所失的悔恨望了望周边街道后只好往回走。可走了没多远另一个叫卖竹器的商贩迎了过来。随着商贩高亢的叫卖声，走动的人群零星地朝商贩走了过来。有选小竹桌的、有选小竹凳的、有选小竹椅的、有选折叠电脑桌的，当悔恨拿着折叠式电脑桌仔细端详的时候，商贩说：这是最后一个啦，价格十九元。他反复地一边看，一边抚摸，一边嘴里嘀咕道：适用算是适用，可平整度不太好，价格也偏贵。能不能少一点呢？就在悔恨低头嘀咕的起落间，一个穿着红色短袖的少妇在旁说道：“你可不买，我家有一个比这还好的，我用不着啦，放家占地方，送给你吧！”听了这话，他放下电脑桌抬起身，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少妇：这少妇年龄和他相仿，四十左右，个子高挑，浓眉大眼，宽脸短发，性格开朗，着装轻松，上穿红色短褂，下配蓝色短裤，脚穿运动鞋，两腿裸露的部分白皙粗壮，话语圆润有力。他在心里疑惑：送的，会不会是太陈旧不合时宜的旧竹器呢？就在他疑惑间，小贩的最后一张电脑桌已被别人买走啦，他又错过了购买的机会。

缓过神来的悔恨，由于想早点得到电脑桌，就笑着对红衣少妇说：“我给你点钱就买你那个旧的吧”。红衣少妇依然说，“不要钱，要钱就不叫送啦，你把联系电话留给我，待我回家收拾好，我打电话给你。你先回家吧，等我电话。”

这次悔恨虽然没有买到电脑桌，但心里有了“等待”，“等”让他心里感到甜甜的。他若有所思地朝家中走着。

坐到家中沙发上不久，他的小灵通响啦，来电告诉他，让他到“苏果超市”门口接折叠式电脑桌。

悔恨兴致勃勃地朝约定的地点走去，在约定地点，他们再次相见。

悔恨拿出黑色小钱包欲将钱付给红衣少妇，可红衣少妇还是执意分文不收，并反复地强调着：要钱就不叫送啦！悔恨仔细地打量着那张竹质折叠式的电脑桌，桌子与小贩叫卖的那张没有丝毫差别，十分精致美观，连外包装用的提袋都崭新如初。临别道谢时，他又一次地掏钱要给红衣少妇，可她依然笑着说：“就不要再提钱啦。”悔恨若有所思地提着自己心爱的折叠式电脑桌回到了家。

一切似乎应该到此结束，可悔恨想不到的是时隔两小时后他收到了红衣少妇发来的短信。短信说：你好，电脑桌好使用吗？他看到短信后礼貌地作了回复：谢谢，很好！再次谢谢你的无私与热情！这之后，红衣少妇又给他发了短信，告诉说自己叫蓝等，可以直呼称“等”。

在接下来的交流相处中，“等”进一步地告诉说自己原是舞蹈演员，因舞蹈中不慎腿骨受损，医师建议暂时休养治疗，于是“等”办了提前内退。随着相处的加深，“等”告诉他说自己是离异单身。

单身的等有时孤寂的烈火炙烤难耐难受时，会主动发短信与悔恨交流。渐渐地“等”将悔恨当成了倾诉的知音。

后来他们不仅短信聊而且还Q聊。有段时间，等知道悔恨喜欢写作喜欢听歌，于是等不论是在晴天还是在雨日每早都定时给悔恨发首歌曲，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悔恨听着等发的歌曲心里甜甜的，有时会为等的执着而感动。

再后来，等一次又一次地悄悄地给悔恨织围巾、织手套，还送悔恨小木梳，项链、内衣和剃须刀等日用品。悔恨也礼貌地回赠了些小礼品，并经常在网上查找医治腿骨的偏方偏药，帮“等”治好了腿。还鼓励“等”帮助“等”战胜寂寞，振作精神，创建了“蓝等舞蹈培训学校”。

日久情深，悔恨发觉“等”已经爱上了自己。一日，等说小腹不舒服，让悔恨揉揉；又一日，等说自己的大腿内侧小时候害过疮阴天太痒痒叫悔恨挠挠。这一揉一挠养大了悔恨的色胆。尽管悔恨心里感到有点害怕，怕影响自己家庭的稳定。可怕归怕，时间一长不知是对等的同情，还是等的言行太让他感动，他渐渐地走进了等的感情世界，荡起的春心再也难以安静下来。后来，竟有了约会，有了拥抱，有了接吻，有了两次肌肤之亲。

婚外感情的缠绵，导致悔恨不止一次地与杨提出离婚。可不论他怎么提出，杨总是默默无语地忙自己的家务，干自己的工作，假装不理。悔恨经常唠唠叨叨地提，终于在一天惹火了杨。杨当着他的面疯一般地说，离婚你是绝对办不到的，要离我就到“忘恩湖”投湖，省得你天天闹离婚。说罢，杨真的走出了家门，向“忘恩湖”河流走去。

悔恨想着未成年的儿子，想着杨对家的那些好，他心软了下来，随即跟了出去。自后，他再也不敢提离婚的事啦。但他内心的海洋总也平静不下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别人静了、睡了，他却静不下来睡不着，他觉得自己错了：愧对了两位女人，一位是家内的女人“杨”，一位是家外的女人“等”。

家内的杨虽文化不高，但忠厚善良，面对外面花花世界的现实，时间长了也就木然，不再十分介意他与“等”以前的交往。

家外的女人“等”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理解他的难处，慎重地给他留言后悄悄地离开了他；离开后就切断了联系。

这后来的日子，失魂落魄的他暗暗地寻找“等”有好几年，为失去“等”而沉默了整整三年。三年中爱听歌的他没有听过一首歌，三年中有意避开与家外任何女性的相处，三年中爱好笔墨的他含泪写过三十多首思念“等”的诗。但随着时间的进一步推移，早年的“浪漫”之水终究渐渐趋于了平静，找等的那颗热心也渐渐地似乎冷了。

可令悔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与“等”还会重逢。

他更不会想到，与等仅仅两次肌肤之亲，“等”在和他分手时，竟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等坚强地没有告诉他。后来等坚强地生下了他的女儿“丫丫”。等顽强地与命运拼搏，带着丫丫坚强地生活着。等念着悔恨以前对自己的好，一直坚持单身。

做事不易，单身的女人做事更不易。当年腿愈后的“等”，凭着自己多年的舞蹈历练和良好的素养，离开悔恨后在外地又悄悄地办起了舞蹈培训学校。女儿职业大专毕业后，返城帮“等”操持管理学校。“等”与“丫丫”携手将舞蹈培训学校办得锦上添花，名声遐迩。

“等”到暮年时，终于在一天，禁不住含泪将从前发生的一切如实地告诉了女儿“丫丫”，并决定次日携女一同寻找悔恨。

从前的接电脑桌时的“苏果超市”早已改为“鸡鸣快醒”小区的售房展销中心，“等”找错了好几个地方，总找不到从前的老地方。

问询路人，路人告之：现在到处搞拆迁，哪里还能看到当年的旧貌。路人说话间，用手指了指说，“要问从前的老地方，你问前边的那位大爷，他是当地人，也许他能知道”。等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来到了这位大爷跟前，这大爷“左腮帮那颗凸出的黑痣黑得分明”，等再作端相，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大爷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悔恨”。等靠上前去问他：你还认识我吗？他看着眼前着装华贵的等，两眼已经昏花的他只是摇头说，你找错啦，找错人啦！不认识！等见此顿了顿说：还记得当年送你那张竹质折叠式电脑桌的人吗？话毕，等就没说第二句话。悔恨听后，凝视着等，一语未说，只有满面如雨的泪花。

缓了缓后，“等”含泪回答了悔恨的有关问话，等说：“生活教育了我，当方向走错，最好的办法就是停下，所以离开了你；生活教育了我，错爱，不能霸占，相爱千万不要相害，所以离开了你；生活教育了我，有欲望不能疯犯，有虚荣应该自省，所以离开了你；我在生产“丫丫”的时候，我在寂寞无助的时候，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在遇到委屈的时候，当丫丫问我她的爸爸是谁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割般的难受，你知道吗？那时我特别想你！如果不是有了“丫丫”，我也很难活到今天。但生活教育我，使我更加知道人无完人，世事古难全，人生无常，活着就是幸福......”

避在旁边的等的女儿丫丫读懂了眼前一切，示意等要将“悔恨”扶上自己的宝马轿车，可悔恨一手拭泪一手指着两个孙辈的后辈，摇着头没有随车。

宝马轿车缓缓地开走，悔恨人虽没有跟去，但心已随之而去。这之后，他常常想到“等”，每当想到，他都会躲到没人处，为这场“错爱”偷偷地痛哭一场。在他这次从省城来我这之前，远方的“等”的女儿丫丫在电话中告诉他说：等是拖着病体来看他最后一眼的，“等”回去后不久就走啦，走前还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悔恨的名字。

我一边听着他（悔恨）的叙说，一边含泪与他对饮；他一边叙说给我听，一边泪流满面，还醉意浓浓、不停地喃喃自语：错啦！错啦！错不该越过那道底线！婚外情，伤人的情，千万莫碰！千万莫碰！我看着他的泪滴到了酒里，酒里渗满着泪花；我已经分不清他喝的是酒还是泪。不知不觉中，残月的斜光已经摄入屋内。

这一夜，悔恨几乎失眠了，还时断时续地流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