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七章 馍馍换妮儿
老族长家的院门很阔,影壁前栽着几杆湘竹,清风摇影,灵根玉立。院子也很大,一溜五间大堂屋,东西各一间,中间三间,带着前厦阳台。窗口和门口都是用青砖垒起的,屋门上装着风门子。屋门前有两棵石榴树,一群麻雀在上面飞来飞去。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枝桠交错。
刘建安在前,刘建奎随后,小孩子们跟在后边,脚步轻轻地走进来,拉开风门子。迎面墙上挂着一幅人物画像,穿着清朝官服,戴着红顶子,长方脸,浓眉毛,高鼻阔嘴,目若悬珠,两撇胡子高高翘起,坦然自若。
老族长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不停地转着两个红核桃,见孩儿们来了,招呼道:“来啦——”。老族长几乎和画上的人一模一样。只是他身穿一件细布棉袍,外罩一件黑绸缎马褂,戴一顶金锦镶边的瓜皮帽,脚穿一双千层底的黑布棉鞋。
“大爷,大娘,过年好!”一进门,刘建安、刘建奎抱拳拱手道。老族长家大娘迎上来打招呼,她挽着香蕉篹,有些白发,但梳理得很齐整。她一身青色细布棉衣裤,扎着裤腿,显得脚很小。她面色白皙,慈眉善目。见了孩子们亲热地连声喊:“呦呦呦——,这是建安家的吧,看模样就像,你看看,长这么大了,个个像他爹,眉清目秀的,文质彬彬的,真喜人——”说着又从里屋捧出漆画糖果盒,拿出晶糖来分给孩子们。
刘建奎看了,难受的要死,扑地跪在蒲墩上,抱拳过顶,对老族长说道,“大爷大娘,俺给你们磕头了——”。“嘭嘭嘭”三个响头磕罢,站起身,说了声:“俺走咧!”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开门走了。
刘建安出门要追,老族长说了声,“这个犟老黑就是倔脾气,让他走吧。”
刘建安和三个孩子一起磕头,跪拜祖宗。磕完头。老族长指着画像对刘建安说道:“这是你的太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名讳刘廉正。曾是大清道光年间的进士,做过东平府的巡盐御史,官至四品,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老百姓那可是有口皆碑啊。后来看不惯官场腐败,尔虞我诈,归隐乡里。”
“你太爷爷三代单传到我父亲这儿,父亲留下我们弟兄四个,不到三十岁就患病死了,是爷爷把我们弟兄四个养大的。我是老大,老黑的父亲是老二,你的父亲是老三,建奎的父亲是老四,爷爷给我们起名叫:仲清、仲廉、仲勤、仲俭,清、廉、勤、俭,这是他老人家对儿孙的期望啊!”
“你爷爷抚育我们哥四个,把我和老二仲廉送到济南府去读书。后来老人病逝,家境逐渐败落,再加上时局混乱,你父亲和建奎的父亲留在了老家。其实啊,我们兄弟四人,最有经济头脑的是老黑他爹;最聪明的是你父亲;最会算计的是建奎他爹。”老族长对刘建安说道。
“大爷,您在济南府待了二三十年,干什么啊?”建安问。
老族长笑了,扬起手中转动着红核桃说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玩红核桃啊!”停住手,老族长让建安和孩子们看红核桃,只见这核桃纹理清晰,暗红发光。老族长介绍道:“这是一对上等精品狮子头。据说是乾隆爷玩过的。后来辗转传到你太爷爷手里,又到了我这里。”
老族长起身指指侧面墙上的书法条幅说道:“你看,这是你太爷爷亲笔写的刘氏家训,‘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守分安命顺时听天。’现在咱老刘家人还有几人能看懂啊?!唉——,一代不如一代喽。你看这个刘老黑,手里有几个臭钱,为虎作伥,认贼作父,真丢老祖宗的脸啊……”
老族长手里的核桃越转越快了,他挥手对刘建安说道:“不说啦!你回去吧,随便到你四叔家,看看那个犟老黑。”
这年拜得让刘建奎很是窝气,出门遇上贱皮刘,在老族长家大娘那一番话弄得他揪心的痛。孩子!孩子!无论如何得要个孩子啊!没有孩子以后怎么过?谁来养老送终?谁来延续香火?又有谁看得起你啊?!
刘建奎双手抱头坐在矮凳上,小媳妇看男人恼闷的样子,又不敢开口问,只好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刘建奎看媳妇瘪瘪的小肚子,恨不得把她吹起来。娘说的民间偏方,他用了一点儿不管用。爹娘让休了再取,可谁舍得面前这个知冷知热又俊又懂事的小媳妇呢!
“娘说,让咱们领一个,引引路……”小媳妇悄声道。
“他娘滴,又不是走新亲戚,谁不知道路啊?还用人领着?”刘建奎脖子一拧,嗡声说道。
“那,每回办完那事,你都把俺挂到橛子上,一点儿没抛洒,咋就怀不上孩子呢?”小媳妇也很纳闷。
“大娘婶子……行行好吧……给口饭吃吧……”随着凄凉的喊声,一个要饭婆领着个小妮儿走进来。小黄狗汪汪叫两声,跑过去嗅嗅要饭婆的脚,摇摇尾巴,跑到后院去了。
小媳妇听得狗叫,知道是要饭的来了,拿起半个菜窝窝走出去。一眼看见小妮儿:小手拽着要饭婆的衣襟,两个大眼睛望着她。小妮儿大概两三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两个大眼睛里满是泪光,小鼻子有点儿翘,眼泪合着鼻涕流进嘴里,顺着口角往下淌,小脸蛋冻得通红……
“好心的大嫂,给口热汤喝吧……,妮儿饿……”要饭婆又喊道
小媳妇好像没听到,她直勾勾地看着小妮儿,看着看着,小媳妇哭了,踮着小脚朝后院跑去,边跑边喊,“爹——,娘——,你们快来看,这个小妮儿,这个小妮儿,呜呜——这个小妮儿……,多可怜的小妮儿……”
刘建奎听得喊声也走出屋,他看看要饭婆,又看看小女孩。要饭婆饿得弓着身子,小女孩看见刘建奎吓得往要饭婆的身后躲,大眼睛里滚动着泪花,小嘴里嘤嘤叫着:“馍馍——馍馍——”
“妮儿饿,跟俺来,俺给妮儿拿馍馍去……”刘建奎正说着,忽见刘建安领着三宝开门走进院子里。三宝看着小女孩,听她喊“馍馍”,撒腿就往后堂屋里跑,径自爬到圈椅上,从供品盘里拿了个馍馍就跑出来,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馍馍,看看小三宝,张嘴咬了一口……
捻捻转儿还没听清楚儿媳妇说出啥意思,忽见小三宝跑进屋,爬上椅子拿了馍馍就跑,赶紧追出门来,看见小妮儿张嘴吃馍馍,伸手夺过馍馍,吼道:“小叫花子,这是供品,你也敢吃!”
小女孩咬下一口馍馍还没有咽下去,见老头凶神恶煞的样子,“哇”的一声哭了,那块馍馍也吐了出来。
小女孩哭了,小三宝也跟着哭了,要饭婆哭了,小媳妇也哭了……,院子里的人都眼泪汪汪滴。
刘建奎上前从爹手中夺过馍馍,忿忿道:“就……就你这黑心眼!黑心肠!能……能怀上孩子么?能留下香火么?”说着,蹲下身来把馍馍塞到妮儿的小手里,嘴里哄着:“妮儿不哭,妮儿不哭,馍馍……,妮儿吃馍馍……”哄着哄着,他自己也哭起来……
长脸女人拐着小脚跑出屋,“咋回事儿……”,她一看,明白了,上下瞅瞅小女孩,又把捻捻转儿拉进屋里……
要饭婆看看这人家的屋子摆设,看看蹲在地上给小妮儿馍馍的黑大汉,看看周围抹着眼泪的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好人哪——,留下妮儿吧……,给她一条活命吧……,求求你们啦……”
三宝哭着拉小女孩的手喊:“达达——,俺要小妹妹——,俺要小妹妹——”
刘建安对要饭婆说道,“妮儿……俺留下,放心吧大嫂,有俺一口饭吃,饿不死她……”说着,领着小女孩就走。
看刘建安要领走小妮儿,刘建奎和小媳妇拉着不放了。捻捻转儿走过来,拉过妮儿的小手,细细打量起来。看完小妮儿的手,又看她的眼睛、鼻子、脸蛋,用手捏捏她的小耳朵,就像买卖牲口的经纪子一样。小妮儿惊恐地看着捻捻转儿,小手直打哆嗦。
捻捻转儿上下左右看罢小妮儿,问要饭婆:“大嫂,这小妮儿是你什么人啊?”要饭婆眼里噙着泪说:“俺家是台儿庄附近滴,打仗……房屋炸没了,亲人也炸没了,呜呜,妮儿是俺从死人堆里捡滴,呜呜,好心人啊,留下妮儿吧,给她条活命吧,呜呜……。”长脸女人悄悄对捻捻转儿说:“这样更好。”捻捻转儿一下子抱起小妮儿,大声说道:“这……这个小妮儿是俺的……是俺的小孙女!谁也不能抱——”。他对要饭婆说道:“妮儿俺要了,放心吧大嫂,饿不死她……”。转身喊长脸女人:“留代他娘,把那两个馍馍拿过来,给这位大嫂做点儿热汤喝,吃了饭再走!”
要饭婆喝了一碗热汤,吃了半块菜窝窝,把那两个馍馍放在破篮子里,又给刘家人磕了个头,看看小妮儿抹把眼泪,扭头走了。
喂小妮儿吃罢饭,小媳妇烧热水给她洗头。小妮儿的头发乱哄哄脏兮兮的,发根上还有虱子虮子,小媳妇翻起衣领,看见小妮儿脖子里系着一根红头绳,拽出来看,是一个小玉坠儿。小妮儿惊恐地把玉坠紧紧抓住,裂开小嘴就哭。
刘建奎抬手打了小媳妇一巴掌,喝道:“他娘滴干吊么?惹咱闺女哭?”小媳妇指指妮儿紧攥的小手道:“小妮儿戴着玉坠……”。刘建奎嗡声道:“大惊小怪,戴玉坠的小孩多着呢,那是人家爹娘疼,保平安滴。”小媳妇忙哄道:“妮儿不哭,妮儿不哭——”。说着,撩起热水给小妮儿洗起头发来。用皂角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妮儿感觉挺舒服,不哭了。
洗罢头,小媳妇抱着小妮儿到后院爹娘屋里坐下。捻捻转儿问小妮儿:“你姓啥?”小妮儿摇摇头。再问:“你叫啥名字?”小妮儿还是摇摇头。捻捻转儿一愣,“嗯?小妮儿光摇头不说话,会不会是个哑巴?”他蹲下问小妮儿:“俺问你,领你要饭的……是你奶奶?”小妮儿看着看着捻捻转儿,咧开小嘴哭了。
刘建奎烦了,叫道:“爹,不问了行不?俺妮儿小,你甭吓着她。”
长脸女人说话了,“这样最好,要真是她奶奶还麻烦呢。咱们就给妮儿起个名字,说她多大是多大,让她叫啥就叫啥,多好!”
捻捻转儿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嗯,按说建字下面是修字辈儿,女孩家可以不论辈儿,妮儿就叫刘迎弟,是‘迎来弟弟’的意思,行不行?”
“爹,你黏糊啥?反正你当家,都听你的,你说呗。”刘建奎催促道。
捻捻转儿道:“妮儿是捡来的,小名叫‘芦花’吧,落在咱家就在咱家里生根。”他看看妮儿,“我看妮儿最多三岁,俺查了黄历,五月八日戊时时辰最好……”
“那……那妮儿叫俺啥?”刘建奎问道。
鲁西南有这规矩,儿子叫爹,他的孩子就不能喊爹,叫“达达”或者“大”。
“叫你‘达达’,叫你家里的‘娘娘’吧。”捻捻转儿干脆地说。
小媳妇搂着小芦花,说:“俺的宝贵闺女……小芦花,叫俺‘娘娘’。”
“娘娘——”小芦花开口叫,声音又甜又细。
刘建奎蹲在地上抓起妮儿的手,连连说:“叫俺‘达达’! 叫俺‘达达’!”
“达达——”小芦花看看刘建奎,有点儿害怕,细声叫。
捻捻转儿也向前腆着笑脸道:“妮儿妮儿,叫爷爷!叫爷爷”
小芦花看看呲牙咧嘴的捻捻转儿,小嘴一咧,又哭了……
小芦花喝了汤就睡了。(鲁西南称晚饭为:喝汤。)在小媳妇炕头睡的。这些天了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盖过这么暖和的棉褥,小芦花睡得很香。
刘建奎小两口舍不得吹灯,看着闺女俊俏的小脸蛋,喜得合不拢嘴。
一高兴,刘建奎又想起那事,搂着小媳妇求欢。
小媳妇这几年被挂怕了,怯怯问:“咱有闺女啦,你还挂俺不?”
刘建奎翻身把小媳妇压在身下,“不挂不挂!就一回!就一回”
听说同房后不用捆住小脚倒挂在墙橛子上了,小媳妇乐得连连叫:“要是不挂俺,三回五回,十回八回,都行——”
长脸女人点灯熬夜的给小孙女做棉袄棉裤。捻捻转儿偷着在被窝子里乐:“小妮儿还戴着玉坠,俺也看了咱小孙女的面相,看了她的手纹,嘿嘿——嘿嘿——嘿嘿嘿——”
长脸女人叹口气道:“带玉坠那是人家爹娘疼,唉!小小年纪没了爹娘,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抬头看看被窝子里的嘿嘿傻笑的捻捻转儿,皱皱眉头道:“你就甭说半句留半句的腻歪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嘿嘿!时来运转喜悠悠,一切烦恼从此休,万般通达皆如意,往后诸事不犯愁喽。”捻捻转儿故意卖关子。长脸女人从门后抓起一把扫帚打过来,“再黏糊,打你个屁股朝天——”
捻捻转儿伸出手指“嘘”了一声,“贵不可言!”他把老婆拉近前,悄声道:“俺仔细看了咱孙女的手相面相,合着她的生辰八字,咱孙女福大命大造化大,八字生来最聪明,有个贵人来相逢,有五个儿子的命……”
长脸女人道:“她有五个儿子的命有啥用?留代家里滴怀上孩子才是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