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六章 逝去的故事
刘修德老人一手抚摸着大儿子的头,一手抚摸着小女儿的秀发,抬头看看窗外:一弯明月高悬在夜空中,和老家里的那弯明月一模一样,是那样皎洁,那样明亮。
老家的那弯明月总是诱人的,她悬浮在凤凰山巅,照耀着庄稼人起早摸黑地在田野里忙碌着;她飘荡在东平湖的碧波绿水中,迎接着老渔翁在船头钓鱼撒网;她低垂在老皂角树的枝头叶梢,凝睇着孩童们在街头嬉戏耍闹;她趴伏在农家小院的墙头屋檐,窥探着小夫妻在窗櫺前的细语缠绵……
老人望着弯弯的暖月,思绪展开了翅膀,脑幕中浮现出一帧帧画面:他漫步向老家屯粮店走去,村头站着一群人,芦花妹妹娇羞含情地朝他走来,老伴乔大妮踮着小脚朝他走来;四爷爷装扮成老媒婆踩着高跷朝他走来;栾大吹扛着头叼着旱烟袋朝他走来;发财、四莲、秀儿、二孬蛋、小神仙……,儿时的伙伴们顺着那条古官道朝他走来……
老家的这条古官道由北向南,沿湖而修。西边是一望无边的东平湖。隆冬季节,湖面上结了冰,滑溜溜的,偶尔刮起一阵小旋风,湖面上的雪纷纷扬扬的抛洒起来。岸边稀疏干枯的芦苇,在北风中索索颤抖。小北风不大,可一个劲地朝身上钻,刺骨的冷。
一个要饭婆顶着北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青黑色的破棉袄露出灰白的棉絮,冻得她直打牙巴骨,身后有个穿着紫红棉袄的小妮儿,拽着她的衣襟,一个劲地哭,边哭边小声嘤嘤叫:“馍馍——馍馍——”。要饭婆好像没听见,手里拄着打狗棍,胳膊上挎着个破篮子,里边有个破碗,还有半块黑乎乎的菜团子,菜团子已经冻得邦邦硬,那是一个好心大嫂给的。昨夜儿饿的走不动了,村头好心的大嫂留她们在灶火堆里趴了一夜,早起来,还给要饭婆和小妮儿舀了一碗热糊糊,给她们一个菜团子,激动得要饭婆跪下磕头,要把小妮儿送给好心的大嫂,大嫂眼泪巴巴的看着屋里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小子,摇摇头叹口气道:“唉——,养不起啊。”要饭婆领着小妮儿走了,大嫂追出门喊道:“你们往北走,过了山头就是屯粮店,今儿是年初一,兴许要个馍馍吃——”
要饭婆领着小妮儿往北走了半天,抬起头望望天空,黑乎乎的云团把“爷爷地儿”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阳光都没有。凤凰山头白白的,山坡上的树也变成了白色。山头上有个石碉堡,顶上插着白旗,那白旗上画着个鲜红的太阳,扎眼的很。山头上风紧,吹得太阳旗“哗啦哗啦”地响,白旗上的太阳像血一样红,就像野狗的血盆大口,要饭婆看着禁不住打个冷战。
日本鬼子侵占榆山县以后,大量扩充伪军,在重要村镇路口修筑碉堡,出动兵力围剿抗日武装,建立伪政权,发放“良民证”,实行法西斯统治。平常这个碉堡中有两个日本鬼子,一个伪军小队。过年了,碉堡里的日本鬼子都到谷邑城里快活去了,只有几个二鬼子留守。他们看到路上走来一老一小两个要饭的,一个身穿黄皮子的疤瘌眼端着枪走出碉堡,大声喊:“喂——,他娘滴老叫花子,哪儿去?‘良民证’滴干活——”。要饭婆没听清,抬起手遮着耳朵问:“你——说滴么……给俺吃滴……”。后面出来一个歪嘴黄皮子骂道:“他娘滴臭要饭的,老子还吃不饱呢,给你个热屁‘米西米西’,‘八嘎’!滚蛋——”。
走了一阵,脚下一艮,把要饭婆绊了个踉跄,她扶住拐棍站定了身子,低下头来看看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的,路边的泥巴冻的像石块一样硬。要饭婆回头看看浑身打哆嗦的小妮儿,弯下身来抹把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要饭婆站起身来,看看路旁有个岔道,顺着岔道不远处,有户人家屋顶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炊烟,要饭婆拉起小妮儿的手,朝那户冒着炊烟的人家走去……
这户人家姓刘,主人叫刘仲俭,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半老头子。个不高,挺瘦削,由字脸,白面皮,小圆眼,薄嘴唇,稀疏的胡子,花白的头发,头戴一顶瓜皮帽。此人心眼活,门道多,做事圆滑黏糊,精打细算,不沾光就算吃亏。他略识几个字,易经八卦、相面看相的略知一二,人称捻捻转儿。此刻,他正跪在八仙桌前的蒲墩上,面对供奉着的祖宗家谱,双手合十,默声祈祷:“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您的孙媳怀上个孩子吧!”说罢,磕了三个响头。他的老婆——一个长脸高个女人,看着男人头磕得“嘭嘭”响,心痛了,拉起男人说道:“留代家的今年要是再怀不上孩子,说啥也要让儿子休了她。”留代是他们的独子,是捻捻转儿给儿子起的小名,是留下后代的意思。
刘仲俭老兄弟四个,他最小,是末支,眼看就要传不下去了。
捻捻转儿没有吭声,瞅瞅比自己还高的老婆,坐到八仙桌左边的圈椅上,从条几上拿过烟筐,烟筐里有洋火,他舍不得用。摸出旱烟袋,装上烟叶叼在嘴上,左手拿起纸媒火石,右手拿着火镰在纸媒火石上擦了几下,划出几簇火星,捻捻转儿往纸媒上吹了几口气,纸媒着了,他放下火镰,把烟袋锅对准纸媒子“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用拇指摁摁烟袋锅,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把纸媒捏灭,把剩下的纸媒放进烟筐里。捻捻转儿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半天才把烟雾吐出来,慢声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活命就行啦。留代和他家里的在前面忙活完了没有啊?怎么还没有过来啊?”他和儿子住的是前后院,院门朝南,挨着两间南屋,一间喂着牲口,一间做厨屋,厨屋里安着一盘石磨。儿子住前院,他住后院,都是四间大堂屋,青石地基土坯墙,沙灰捶顶,在这个小村庄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住宅了。一个院门进进出出的,也挺方便。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人们命都保不住,哪有心思过年。闹花灯放鞭炮的没有了,走亲访友的没有了,有的人家连门对子也不贴了,祖也不祭了。捻捻转儿还是买来红纸,请三哥刘先生写了门对子贴上,炸了供品,蒸了三个白面馍馍,把老祖宗们请下来,祈望保佑儿媳能怀上孩子,延续刘家的香火。
“哼!咱们那傻大个儿子就是个媳妇迷,那个小媳妇能说会道滴,整天给儿子灌迷魂药,你看儿子那个傻样,过门七八年了,男花女花没养一个,儿子还拿着跟宝贝似的。”长脸女人撇撇嘴对男人道。
“少说那些没用滴,俺问你,咱给儿子弄的那个偏方咋不管用啊?”捻捻转儿问。
“咱们那会儿就是用这法怀上儿子滴啊?儿子咋不管用了呢?”长脸女人皱皱眉头,满脸疑惑。
“留代他娘,‘千人一方,总不妥当’。要不,让他们抱养个孩子,领领路……”捻捻转儿吸口烟说道。
长脸女人点头道:“行,这些天来咱们这儿要饭的实在多,几斤面几个窝窝头就能换个孩子,要有合适的,咱就给儿子要一个。”
“要个女孩引引路,不要男孩,终究不是老刘家的种……”捻捻转儿正说着,儿子留代和儿媳留代家的走了进来,一只大肚子的小黄狗也摇摇尾巴跟了进来。
儿子留代——大名叫刘建奎,面色黝黑,性子有点犟,人称犟老黑。长得人高马大老实巴交,小媳妇跟在他后面,就像大人领着一个小孩子。
刘建奎大步走进屋,摘下狗皮帽子,抱拳过顶,憨声嗡语道:“爹,娘,俺跟二老拜年了。”说罢,跪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小媳妇虽然个头小,长得却俊俏,细眉凤眼,挺胸细腰,尤其是那一双小脚裹得那个小,就像耩地用的铁耩子,走起路来挺胸昂头的挺精神。
小媳妇一身青衣裤,腰身收得紧,打扮很乔致,走近前,小手抱在髀间,道个万福,悄声道“爹好,娘好,俺给二老拜年了。”
捻捻转儿瞧瞧儿媳的杨柳腰心里就来气,“哼!肚子瘪瘪的不争气,就要绝户了,还好他娘的屁!”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他狠吸了一口烟憋在肚子里,扭过脸去。
婆婆乜愣着眼睛看了儿媳的肚子半天,从叠列子里抓起一个油炸丸子扔给小黄狗,小黄狗叼起来爬到八仙桌底下吃起来。长脸女人看看儿媳,撇撇嘴,嘟哝道:“哼!还不如喂小狗呢。”
小媳妇听婆婆话里有话,心知肚明,微微一笑,转身对撅着嘴抽烟的公公说道:“爹,那牛和驴俺都喂好了,热泔水饮的,您老放心吧。”
“爹,俺……俺给老族长和叔叔大爷们家拜年去?”儿子看不惯这阵势,撅撅嘴,嗡声问。
“去吧!别忘了到你三大爷家去,到老族长家去。刘老黑那儿别去,他不来,咱不巴结他。其他的少串几户,甭让狗日滴保安团们看见,说咱们私通八路。”爹喷出烟,应声道。
刘建奎拿过狗皮帽子戴上,紧紧腰带,看看媳妇,往门外走去。小黄狗从桌底下钻出来,“汪汪”叫了两声,刘建奎回头喊:“黄黄,跟俺走——”,小黄狗摆摆尾巴,晃着大肚子跟在后面。
刘建奎走出家门,又抓住门环把门倒插上。他走下青石台阶,顺着土路往东走。村里的房屋依山而建,越往东走越高,上去第一个崖子就是三大爷刘仲勤家,他家门前有一颗两人合抱粗的老皂角树,很高大,树干黑黝黝的,树枝上有几只麻雀蹦蹦跳跳,不时落下星星点点的雪粒儿。有根树杈伸下来,蹦个高就能够得着。老皂角树下放着一个石臼,石臼已经变成灰白色,臼窝和臼锤都滑溜溜的,也不只是哪朝哪代安放在这里的。村里人们用它捣盐臼米,挺方便。
老皂角树的东面是一个老戏台。说是戏台也不准确,只是临街用青石垒的土台子,台子前边的青石上有臼窝,那是搭台子立竹竿用的,后面有两间土屋,也算是后台了。以前这里年初五到二月二,几乎天天唱大戏,唱戏的都是凑班子,各个村里喜欢唱戏的庄稼人凑在一起,锣鼓一敲,胡琴一响,张开大嘴就唱。庄稼人喜欢听本地的梆子戏,那梆子腔声音高亢嘹亮,可着嗓子喊,唱得痛快,听得也过瘾。庄稼人“宁肯不喝汤,也听梆子腔。”忙乎一年了,冬天地里没活干,图个热闹。小鬼子来了,推行强化治安,戏也没人唱了。老戏台上散落着树叶和杂草,小北风不时吹过来,刮得树叶乱窜乱跳。
戏台的两间土屋前站着几个泼皮闲汉,袖手纵肩的在那里嬉闹。见刘建奎走过来,有个穿着破烂的光棍汉喊道:“犟老黑,哪儿去?哈哈!你家小黄狗的肚子都大起来啦,你家媳妇的肚子大了没?要不要请哥哥帮帮忙啊?”此人叫刘建丕,人称“贱皮刘”,是刘建奎出了五服的远房兄弟,父母双亡。他喝酒赌博逛窑子,祖上留下的几十亩薄地和家业快让他败坏光了,现在仍是光棍一条。
刘建奎抓起一把雪团砸过去,口中骂道:“贱皮刘!我家黄黄大了肚子,是不是你给弄大滴——”
雪团准确无误的砸在贱皮刘的脑门上,弄得他满脸雪花,贱皮刘恼羞成怒地窜过来,“咕噜”躺在刘建奎脚下,叫道:“犟老黑,有种你砸死我,砸死我,不砸你是孬种。”
刘建奎上去就是一脚,骂道:“贱皮刘,少来这一套,滚起来——”
小黄狗见状窜上来,张嘴就咬,吓得贱皮刘连滚带爬地跑,边跑边喊道:“犟老黑你等着,赶明儿我当兵去,住炮楼,吃馍馍,专门到你家里‘花姑娘的干活’,你等着……”
土屋前缩肩纵膀的泼皮闲汉们附和道:“他娘滴,赶明儿咱也当兵去,住炮楼,吃馍馍,也找个小娘们‘花姑娘滴干活’……”
老戏台南面是一家小酒馆,毗邻有家小卖铺,往东也有几条街道,屯粮店人喜欢以老戏台为界,南面称南街,北面称北街。刘建奎往下拉拉帽耳,抽起袖筒,闷头朝老族长家走去。
过了打麦场就是老族长家。打麦场挺大,平平整整的。夏秋季节打谷轧麦,到了冬春季节就成了习武的校场。老族长家就在打麦场边,他常背着手,手里转着两个红核桃,有时看着点点头,有时看着笑一笑。据说老族长会两下子,但没露过。有一天,有个愣小子猛不丁的用一指弹戳他手里的红核桃,谁知老族长把手一攥,愣小子痛得“嗷嗷”叫,就是拔不出手指来。老族长以前在济南府混事,也不知道混什么事,是个谜,老族长的两个儿子更是个迷,有人说老大在天津卫给日本人开纱厂,有人说二儿子跟着韩复渠当副官,还有人说他们两兄弟都是地下党……
老族长的家住在村东头,是头些年他回来后新盖的房子,地基是一拉溜的青石,白掘土打的墙,平整光滑,屋檐处镶着青砖牙子。这样的房子在屯粮店除了大户刘老黑的小洋楼,算是最好的了。
走到老族长家门前,正巧,三大爷家的老大刘建安领着他的三个儿子从对面走来了。
“建安大哥,过年好!”刘建奎拱手道。刘建安穿一件粗布棉袍,脖子里围着一条蓝围巾,带着瓜皮帽,显得文质彬彬的。见是犟老黑,刘建安也拱手道:“建奎兄弟过年好!”说着招呼孩子们,“来!给叔叔拜年!”三个儿子长得挺乖巧,眉清目秀的,一个比一个高半头,梯子柽似的。
“建奎叔叔过年好——”三个孩子躬身抱拳,一起喊道。
跟在刘建安身后的三个孩子,老大刘修文,小名大宝;老二刘修武,小名二宝;老三刘修德,小名三宝。刘建奎拍着最小的孩子道:“呵呵!建安哥,我要是生不出儿子来,你得把三宝过继给我。”
“呵呵呵!建奎兄弟,你得问你小侄子愿不愿意。”建安笑道。
刘建奎蹲下身子问三宝:“给俺当儿子怎么样?给你大馍馍吃。”
三宝抬起头,稚气地问:“俺给你当儿子,你给俺爹当儿子,行吗?”
刘建奎摁着他的小鼻子嗔笑,“呵呵!浑小子,你倒是不吃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