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章 说出了真话
“爸啊——,爸啊——,您再喝两口吧。”刘余喜端起小碗送到闭着眼睛的老爸的嘴唇上,带着哭腔哀求道。
老人睁开眼睛看看女儿,伸过头张开嘴喝了几小口,慢慢咽下去。
“喜儿,爸回老家的事……,给你大哥说了没?”老人的喉结上下蠕动了几下,抬头看着女儿,眼神里飞出一丝希冀的光。
“爸,大哥眼里有我吗?我说了他能听吗?”刘余喜皱皱眉头说道。
“喜儿啊……别跟你大哥怄气,先……先给你大哥说话,啊……”
“你看大哥人五人六滴那个样子,见人带答不理的,俺又不该他不欠他的,凭什么先跟他说话,哼!当了县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喜儿,你哥就是那个脾气,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哼!他走他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离了他,俺照样活。”刘余喜气鼓鼓地说着,双手端着小碗放到老爸嘴边上,老人又喝了一口。
“爸,刚才您都听见了,大哥说的啥?老大是县长;老二是留美博士;老三是外资企业总经理……。俺算什么呀?一个开小卖部滴,一个破产企业的下岗工,一个农民工的老婆,哼!说出来不丢他的脸啊?”刘余喜越说越气。“爸,你看大哥他,领着县委书记来,什么‘六大班子’全来了,‘科局领导和乡镇书记’都来了,又是照相又是录像滴,显摆啥?哼!恶心!”
“喜儿啊——”老人拉起女儿的手。“刚才爸心里吓得打哆嗦,光怕言差语错了,给……给你大哥造成坏影响,爸……心里也难受啊——”
“爸,不给大哥说,咱们回老家,俺打电话让大能开三轮车来接你,行吧?”
“行行行!可……回到老家,你一个人伺候老爸,行吗?”
“老爸,俺想好啦!俺把迎弟姑姑叫回来,她心细,俺俩轮流伺候你……”
“喜儿啊……爸的乖女儿,懂爸的心……”
刘县长回来了,他见小妹正在给老爸喂饭,便轻手蹑脚地走进病房。县委书记和领导们来看老爸,本来是他导演的一幕亲情戏。他想通过这部戏,让老爸亲眼看到自己的价值,增加自豪感,克服悲观情绪,建立乐观与自信。听了老爸和小妹的这一番话,这场戏又演砸了!刘县长百感交集,羞愧难耐,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病床前,双手捧着老爸冰凉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爸——,儿子不孝啊——”
见刘县长痛哭流涕的样子,刘余喜心动了,起身拉起他:“大哥,别哭啦。”谁知刘县长双手抓着刘余喜的手,叫了声“小妹——”,哭得更凶了。
一声“大哥”,一声“小妹”,宣告结束了长达六年的冷战,让这对身份悬殊的兄妹重新找回了散落的亲情——
刘余喜是在父兄的呵护下长大的,父兄的溺爱让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变得任性又调皮。她没有像三个哥哥那样奋发读书,而是把精力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十二三岁就和男同学递纸条、谈恋爱,弄得满校风雨。
1978年一月,榆山县落实党中央政策,刘修德摘掉错戴了20多年的右派帽子,年仅15岁的刘余喜顶替老爸参加了工作。按政策本可以在县邮政局上班的,可她舍不得那个16岁的小男友吴大能,非得在霸王庄供销社当了一名售货员。
1995年七月,榆山县有的企业由于经营不善宣告破产,供销社也在其中。刘余喜所在的霸王庄供销社主任借着企业破产缺乏管理的机会大捞油水,贪占了货款和职工的集资款,职工们气不过,打着“还我血汗钱”的白色横幅,跑到县委门前静坐示威讨说法。刘余喜年轻敢说话,大家推举她做代表。
那年,刘余福已经是谷邑镇的党委书记。县委书记一个电话把刘余福叫到县委大门口,让他来处理这起集体上访事件。让谷邑镇的一把手来处理霸王庄乡的事,其用意不言而喻。刘余福心里那个气啊!上前抓住妹妹胳膊让她回家,可小妹就像铡刀前的刘胡兰,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并且指着刘余福大喊:“我知道,他是谷邑镇的党委书记,管不了咱们霸王庄乡的事儿,大家别上当!”
小妹带头闹访的事差点让刘余福丢掉乌纱帽。从此,兄妹俩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
“大哥,你吃饭没?”刘余喜又问。
“没——没呢,”刘县长止住了哭泣。
“大哥,你在这儿吃吧,俺给你打饭去,”刘余喜说着,拉开抽屉拿饭票。
“不用,小妹,吃这个就行。”刘县长指指床头橱上摆放的饭菜说道。
“那是老爸剩下的……”
“没事儿,我吃老爸剩下的,”刘县长端起老爸喝过的撒着咸鸭蛋黄的小米粥就喝——。刘修德老人看着儿子大口吃饭的样子,脸上露出久违的笑。
刘县长吃罢饭,小妹拾掇好碗筷,兄妹两个坐在老爸的身边。刘县长扶着老人的胳膊,轻轻地按摩着,他揉摸着老爸骨瘦如柴上的手臂,看着老爸清瘦无神的面孔,心里愧疚,眼泪不由得又滚落下来。
“大哥——”小妹递过一张纸巾,“大哥,让爸出院吧?”小妹轻声问。
刘县长接过纸巾拭拭眼泪,抬起头注视着老爸的眼睛:“爸,行吗?”
老爸看着儿子,微微点点头说:“行!”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也很坚定。
“那……我打个电话问问冯主任——”刘县长放下老爸的手,起身拿出手机,走到病房门口,拨通了冯冰歌的手机。
冯主任现在有事,他说也正想找刘县长呢,两人约定,晚上在县医院对门的“白娘子酒馆”喝两盅,说说老人的病。
刘县长回到病床前,对老爸说:“冯主任现在有事,晚上我俩聊聊,听听他的意见。”
傍晚,冯主任打来电话,刘县长出去了。
刘余喜打来晚饭,老爸喝了半碗小米粥,又吃了两口馍馍,一个多月了,这是老爸第一次吃馍馍,能吃馍馍,老爸就有了希望。
“喜儿,你说,冯主任他会同意咱们出院吗?”老爸问女儿。
“什么冯主任,还不是大哥的跟屁虫,小兄弟,还不是看大哥的眼色办事,大哥想让咱们出院,他敢拦吗?”
“喜儿,这么多天你在这里伺候老爸,家里怎么办?大能和孩子,还有小卖部——”老爸这会儿脑子可能是清醒了,想起来小女儿的家务事。
“老爸你放心吧,小勇上初二,吃住都在学校里。小卖部让大能看着呢,俺不让他外出打工了,打着打着就变成人家的男人了。”女儿说道。
“好好好!两口子要在一起,分开那不叫两口子了。喜儿,你给大能打个电话,让他拾掇拾掇老屋,准备准备。”
“爸,您知道吗?你来大哥家一年多,俺天天想您,天天到老屋里看,看见墙上挂着的你和俺娘的像,俺就想哭。”
刘余喜说着摸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大能,告诉你,爸吃饭了,今晚喝了半碗小米粥,还吃了一小块馍馍。俺和大哥商量,让爸出院,你赶紧去拾掇拾掇老屋,打扫干净了,听见没?”
手机里传来丈夫吴大能的声音:“老丈人能吃饭啦!要出院回老家啦?好啊!喜儿,想哥没?你快回来吧,哥快憋不住啦……”
刘余喜听着听着,脸红了,回头瞅瞅老爸,捂住话筒向病房门口走去。
白娘子酒馆是一幢二层小楼,不知是因为老板娘长得白,还是因为她姓白,或者其他什么缘故,反正这个店名够吸引人的,来这儿吃饭的人也挺多。
冯冰歌是这儿的常客,刘县长确是很少到这样的小酒馆里来。走进酒馆,刘县长朝冯主任一摆手,径直走到小院里等着,让冯主任去安排。
老板娘有三十多岁,长得白白胖胖的,说话就带笑。“冯哥——,来啦!”老板娘站在柜台里亲热地招呼道。老板娘没戴乳罩,穿着白色乔其纱短袖衫,又是低开领的,白皙的皮肤隐约可见,两个大乳房露出半拉,很是吸引男人们的眼球。
冯冰歌趴在柜台上,瞅着老板娘的大乳房,问:“有单间没?有贵客!”
“有——,老地方!”老板娘拿起一把折扇指指楼上,说道。
冯冰歌趁机伸手摸了一下老板娘的大乳房,老板娘挥起折扇在冯冰歌手臂上敲了一下,嗔笑道:“馋猫——”。
冯冰歌扭头看看站在小院里的刘县长,对老板娘说道:“看见没?刘县长,酒要好,菜要好,赶快上!”
“刘县长?!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他,今天见活的啦——”老板娘踮起脚看看小院里站着的刘县长,悄声道。
楼上雅间装饰的很干净,墙壁上挂着复制的安格尔著名裸体油画《泉》。刘县长和冯冰歌走进屋,打开空调,拉过椅子坐下。
“冰歌——,你直说,我爸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刘县长开门见山地问。
“刘县长——”没等冯冰歌说下去,刘县长摆摆手道:“叫名字!”
“哦,余福兄,咱俩是老同学,好朋友,我实话实说,老爷子的病……”
冯冰歌正要说,老板娘就把酒菜端上来了,一边放菜一边瞅着刘县长看,嘻嘻笑道:“您是刘县长,经常在电视里看到您,今天见您比电视上更英俊,更潇洒,风流倜傥,真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帅哥儿——”
刘县长皱皱眉头道:“你去忙,我们谈点事儿!”
老板娘笑笑,没再说什么,放下酒菜下楼去。
冯冰歌起身掩上门,一边拿过酒瓶斟酒,一边继续说道:“老爷子的病真是奇怪啊。”说罢,两个人举起酒杯,“当啷”碰了一下,冯冰歌喝了一口说道:“按说,像老爷子这样的病,甭说请葛教授,说句不谦虚的话——”他夹块蒜泥肘子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道:“我做,甚至见习医生做,都不成问题。‘腹会联合切除保留肛门括约肌’的手术不算是个大手术,也不复杂——”。
刘县长夹起一块芥末粉皮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可能有些呛,眼泪汪汪的,静静地听着。
“葛教授做得这手术绝对没问题,要是技术鉴定,绝对一流,优质工程——”冯冰歌边吃边说道。
刘县长叹口气道:“冰歌,咱俩是老同学,好朋友,你是咱们县医院里的技术权威,我相信你。你分析一下,老爸的伤口不愈合,病情一个劲的恶化,原因在哪儿?”
冯冰歌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果断地说:“在老爷子自己身上!福哥我问你,谁是好医生?葛教授?我? NO!都不是!真正的好医生是你自己。人血白蛋白,进口的,一小瓶一千多。管用吗?鬼知道!真正的好药物是病人的好心态!”酒喝得有些冲,冯冰歌说话声音渐渐大起来。
“病人强烈的求生愿望,才能激发调动身体的免疫系统,才能有效的杀死癌细胞,促进伤口的愈合。你看老爷子——看破红尘,心死如灰。唉!他老人家的心态有问题啊!”冯冰歌又拿过酒瓶斟上酒,叹口气道。
“冰歌,你说,老爸现在出院,能行吗?!”刘余福端着酒杯贴在嘴唇上,盯着冯冰歌,突然问。
“啊?!出院?”冯冰歌一口酒喝到嘴里,听了一惊,几乎喷出来。
“对!出院!”刘余福喝下一口酒,肯定地说。
冯冰歌眼睛泛红,瞪着刘余福问:“哥,你缺钱?想放弃治疗?”
“我不缺钱!我也不想放弃治疗!我想让老爸好起来!”刘余福说。“你刚才说,病人有个好心态比好医生好药物更重要,对不对?”
冯冰歌点点头。刘余福继续说道:“能让老爸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有个强烈的求生欲望,现在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你说!”冯冰歌瞪大眼睛。
“让爸出院回老家,老家的迎弟姑姑是爸的初恋,也是爸的红颜知己。”
“行!福哥,老爷子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说句不中听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赶明儿我再给老爸检查检查,准备些清洗的外用药、敷料、口服药物。上午办办手续,下午出院,行吗?”冯冰歌说道。
刘余福握了握冯冰歌的手,说道:“兄弟,你想得周全,谢谢你!”
冯冰歌笑了,“嘻嘻!福哥,真是羡慕啊!老刘家有‘初恋基因’啊!忘了没?想当年,你的初恋——咱们班的班花任佳爱,人送外号‘小铁梅’,咱们上语文课,学习京剧《红灯记》,老师让我们分角色读剧本,你当李玉和,任佳爱当李铁梅,我当鸠山。呵呵呵!就是读到那一段,李铁梅喊‘爹’的那一段,任佳爱不喊‘爹’,喊‘哥’,把大伙笑得直不起腰来。”
“呵呵呵!”刘余福也笑了,“你小子更可笑,鸠山说‘放长线钓大鱼’,你念成‘放长线钩大鱼’啦,还一本正经的样子,老师捂着嘴笑,忘了没?”
“哈哈哈——哈哈哈——”想起过去,两个老同学忘形的哈哈大笑起来。
“喂!福哥,任佳爱对你那么痴情,全班同学都认为你们两个能修成正果呢,怎么后来嫂子变成莫丽华了?”两人又碰了一杯,冯冰歌喝了一口,揉揉肚子问。
“任佳爱啊——任佳爱,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跟我啊,一点假都不掺啊,想起任佳爱我就想哭,想当年,她爹嫌俺爹是右派分子,她是铁了心的想嫁给我啊!把我约到苇塘里……,我要是不那么虚荣,果断一点,坚决一点,痛快一点,生米煮成熟饭!她怎么会成了别人的老婆!唉!后悔啊……”
“哥,别……别伤感,我……我看莫丽华嫂子比……任佳爱有气质,有派,长得也……也比任佳爱高点——”
“别……别提莫丽华,那个臭娘们,满身都是心眼,就是没没她妈的一个正经心眼。都……都是她,咱爸在……在我我这里,她她她娘的走得远远的,这这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要不是她,咱爸能……能患直肠癌吗?呜呜,这个臭娘们,想当年我让儿子去省科技厅上班,找人托关系,费了多大劲儿。她却支持儿子去美国,咱咱爸他最喜欢这个孙子了,儿子要是不去美国,在家里陪陪他爷爷,咱爸他能患直肠癌吗?呜呜——莫丽华个臭娘们——”
“哥,哥别……别难过,咱咱咱爸他他有初恋,想着初恋咱咱咱爸就有希望,就能吃馍馍,能吃馍馍就好啦……,别别别……别哭,哥——,爸有初恋,哥有初恋,就就是小弟没有初恋,我我都不哭,我不哭,呜呜——”
一斤榆山老窖灌进两个人的肚子里,刘县长和冯主任都有点儿不胜酒力了。
刘余喜给大能打完电话,洗刷好碗筷,坐在病床边,拉着老爸的手,边拉呱边按摩着……
“砰”的一声,刘余福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刘余喜赶紧上前扶大哥到病床边坐下,又倒了一杯果汁递给大哥。
“爸——,我跟……小冯子说了,他同意。您……您老明天下午就……就出院,我送您……回老家,老家有小妹,有迎弟姑姑……伺候您……”刘余福有些醉眼蒙眬,喷着酒气对老爸说道。
刘余喜把果汁端到大哥嘴边,让他喝了一口。刘余福咽下果汁,看看小妹,又道:“小妹,老爸生病……都是你……伺候老爸,你是孝女……是曹娥再世,大哥……不如你,大哥……是混蛋,是……不孝子——”
“福儿啊……,喝那么多酒干什吗?不伤身子啊?喜儿快扶你大哥到会客厅沙发上躺一会,喝杯果汁解解酒……”老爸见大儿子酒醉的样子,心疼地说道。
“爸——,儿子没醉,没醉,儿心里难受,儿子心里难受啊——。老娘从深圳回来……患了抑郁症,俺俺光知道给娘买药……买好药贵药啊!俺……俺就不知道陪娘说说话,祛祛娘的心病,儿心里有愧啊!您……您老人家来到城里,俺就没能陪您……吃顿饭,说说话,咱爷俩就……没有摆上象棋杀一盘,您老病成这个样子,都是……儿的错,儿子不孝啊……”刘余福越越伤感,嚎啕大哭起来。
小妹刘余喜看看大哥痛哭流涕的样子,再看看瘦骨嶙峋的老爸,也哭了。
刘余喜流着眼泪,又把果汁送到大哥嘴边。刘余福接过杯子喝下去,抽泣着看着刘余喜说道:“小妹,你去客厅睡,让……让大哥陪……陪老爸,陪老爸一晚上,行吗?”
刘余喜点点头,接过杯子放下。走到靠墙边的陪床前整理好凉席、枕头和毛巾被,过来扶起大哥,让他过去休息。刘余福摇摇头,坐在病床前的矮凳上,趴在老爸的身边,嘴里咕哝道:“小妹……,俺就……就在这里睡,就在这里睡,就……在这里……”刘余福真的是醉了,也真的是困了,累了,趴在老爸身边,“呼呼”的睡着了。
“喜儿,关上空调,给你大哥拿过毛巾被盖上,你到客厅去睡吧,累了一天啦,好好歇歇……”老爸看着站在身边的小女儿,嘱咐道。
“不!俺不去客厅睡,俺陪着老爸,听不见老爸的喘气声,俺害怕!”刘余喜拿过毛巾被给大哥搭在身上,又从衣架上拿一件长袖衬衫穿上。
“好吧,喜儿,摇摇床,让爸坐会儿。”老爸指指床头,对女儿说道。
刘余喜到床头抓起手柄把床摇起来,然后趴在老爸的身边也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