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湖畔(长篇小说)
刘云贵

第二章 梦游深圳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小儿子刘余寿从深圳飞到济南,又从济南遥墙机场打的回到老家。非要爹娘到深圳去看看他的新家,看看他新娶的媳妇。
“老爸,我打电话给大哥二哥说了,他们都同意你们二老到深圳去住几天,坐坐飞机,看看大海,逛逛香格里拉森林公园,玩玩深圳欢乐谷,旅旅游,开开眼界,享受享受。”小儿子中等身材,肤色白皙,头发乌黑,鼻挺唇润,浓眉秀目,甲字脸,自来笑,长得很像他的爸爸。他一身西装革履,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指上套着玉扳指,腕子上带着银白色欧米茄手表,衣服挺直,皮鞋铮亮,浑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水味。
娘一看到儿子就嗔着脸数落起来:“你看你,油头滑脑滴没正形,你原先那个媳妇长得细皮嫩肉跟仙女似滴,又是大学生,怎么又换了?你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收收心过日子了,也该要个孩子了,咱村里和你般大的刚儿、次儿、铁儿,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
“呵呵呵!娘娘娘!儿子最爱听您的骂,您骂得好!骂得对!嘻嘻!俺就是‘油头滑脑没正形’,要是像爸这样一本正经的,规规矩矩的,我我我——能混出这模样来吗?爸,您说是不是啊?”儿子把拖着的皮箱提起来放到八仙桌上,笑嘻嘻地对老爸调侃道。
老爸端坐在圈椅上,瞅着小儿子问:“到深圳要四五千里地呢,来回八九千里地,得走几天啊?要花多少钱啊?说去就去啊?”小儿子“哧啦”一声拉开皮箱的锁链,拿出两沓钱来放到桌子上,“钱不用你们管,坐飞机两个多小时就到,晚不了到深圳吃夜宵。机票我都买好了,汽车在门外等着呢。爸,娘,咱们走吧。”
“这……真的,就走啊?这鸡啊鸭的谁来喂啊?这家谁来看啊?这路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没有准备啊?”听儿子说真的要去深圳,老娘慌了。
“这路上都有卖的,随用随买就行。”儿子大大咧咧地说。
“三哥!你回来啦!”随着喊声,小妹刘余喜跑进屋。
“三哥,接到你的电话,俺把小卖部关了,立马跑来了。你真的带咱爸咱娘下深圳啊?”小妹和三哥很亲,抱着三哥的胳膊摇晃着,盯着三哥的眼睛问。
“小妹!真的!机票我都买好了,下午四点的,得马上走。家里就有你照顾了。”三哥拍拍小妹的肩膀,亲切地说。
“爸爸,老娘,你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俺保证把你们的鸡们、鸭们、狗们都喂饱吃好,把你们的老屋看好。”刘余喜调皮的对爹娘说道。
刘余寿又打开皮箱,拿出一沓钱来递给小妹,颇严肃地说:“这一万块钱是给外甥的学费,专款专用,不得挪用!听见没?”
刘余喜接着钱说道:“三哥,你放心,人家都说外甥随舅,傍姥娘家人聪明。你外甥的榜样就是你,他的目标就是考‘北大’!”刘余喜这几句话说的嘎嘭脆,即夸了儿子,又夸了哥哥和爹娘,大家听了都乐得合不拢嘴。
“喜儿就是个‘小巧嘴’,死人都让你说活了。”娘看着小女儿,嗔道。
“好好好!走吧走吧!车还在外边等着哪!”不由分说,刘余寿拉着父母上了出租车。
刘修德老两口像梦游一般来到深圳。下了飞机,天还没有黑呢。刘余寿扶着父母又上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出租车来到天虹商场,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映射的玻璃幕墙五光十色,缤纷多彩。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刘修德老两口挤在人群中,老伴叫乔迎春,她一手拉着老头子的手,一手拽着儿子的衣襟,不住地问:“三儿啊!这是哪儿啊?是不是还在天上啊?是不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住的天宫瑶池啊?”
儿子俯下身对老娘说:“这是深圳的天虹大商场,就好像咱们老家小妹开的经销部,是卖东西的,不过,这里的东西更多、更全,想买什么有什么,全世界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到。”
“哎呀!俺滴娘哎!这里的小卖部怎么这么大啊——”老娘惊叫起来。
“嘘——,老娘,您老人家相中什么,儿子给你们买什么。”进了天虹商场东门,刘余寿拉着老人来到中老年服装部,这一条条一排排的衣架上挂满了各式服装,比老家里打麦场的地方还要大。男男女女的顾客们在衣架旁走来晃去。乔迎春只看得头晕眼花,不时地眨眨眼摇摇头,掐掐自己的大腿,握握自己的手指,又用指甲掐掐老头子的手背,刘修德老人被掐痛了,低头问老伴:“你晕啦,掐俺干么?”
听了老头子的话,乔迎春笑了,“俺寻思在做梦哩,是真滴啊!”
“娘,您相中哪件?儿子给您拿。”儿子指指衣架,贴在老娘耳旁问。
乔迎春瞅瞅这件,看看那件,捻捻衣料,摸摸领袖,茫然四顾:“哎——,三儿啊,你说这里‘想买什么有什么’,俺想买件青斜纹带大襟滴褂子,怎么看不见啊?”
听了老伴的话,刘修德老人笑了,对儿子说道:“甭问你娘了,你看着买吧,只要便宜就行。”
儿子也笑了,叫声“好嘞!”便在衣架上挑拣起来。
挑好衣服,儿子挥挥手,过来一个漂亮女孩,抱着衣服来到收银台前,清点包装完毕,对刘余寿说道:“先生,男装女装一共八件,8578元人民币,打折优惠后是8000元人民币。”儿子的中指和食指从口袋里夹出一个小卡片,漂亮女孩接过来在台上的小缝里一拉,还给儿子,鞠个躬说:“先生,欢迎再来!”儿子接过卡片,扛起衣服就走。
“哎哎哎!三儿啊!还没给人家钱呢?”乔迎春紧走两步,提醒儿子。
“哈哈哈!老娘哎,这里的衣服不要钱!”儿子大笑,扛着衣服径直走出商场,来到路边一招手,过来一辆出租车,三人坐上车,放好衣服,儿子坐在副驾驶位上,拿出手机叽里咕噜打个电话,然后拉拉领带,看也不看的哥,嘴里吐出三个字:“华景园。”
天已经黑了,深圳的夜景真可谓璀璨夺目,流光溢彩。出租车就像一条鱼儿在拥堵的车流中游动着。乔迎春第一次来大城市,眼不够用了,看看这边,瞧瞧那边,嘴里不住的嘟哝道:“啧啧!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跑得这么快,招着碰着咋办啊?”
远远看到路旁矗立着一块巨石,上书“华景园”三个繁体朱红大字。出租车绕过巨石,来到一幢红顶白墙的两层小楼前停下。刘余寿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扔给的哥,说声“不用找了”。起身下了车,打开车门扶父母下来,又扛了衣服朝小楼走来。
门灯闪亮,院门打开。一位身材窈窕穿着紫色长裙的姑娘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前。只见她棕黄色的披肩长发,屈体,垂首,五指并拢朝下,面带微笑,轻启朱唇:“哈吉咩吗系特,多做哟咯系哭。”乔迎春愣了,闺女说的啥?你看闺女这模样这身材这气度,分明就是个仙女么,说的是仙话?忙上前拉着姑娘的手,连连说道:“妮啊——咱不哭,不哭——”
儿子哈哈大笑:“娘哎——,她就是您老人家的新儿媳妇,川藤加代子,日本人,川藤家的小女儿,硕士研究生,刚才她说的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以后啊,您要多照看她呢!”
川藤加代子碎步走到房门前,拉开房门,刘修德和乔迎春走了进来。儿子把衣服扔到沙发上,转身抱住加代子,“小宝贝,‘他大姨妈’,想我没?”摁住媳妇就在沙发上亲起嘴来,只吻得加代子“哟西——哦尼桑,哦尼桑——哟西——”的嘻嘻乱叫。(中文:好——哥哥,哥哥——好)
这个‘油头滑脑没正形’的三儿子,守着爹娘就干那事。刘修德和乔迎春皱皱眉头,把眼光移向别处。
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拾级而上的红木楼梯,做工考究的布艺沙发,素雅清新的无纺壁纸,墙上挂着的装裱精美的风景画。让两个老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
“呵呵呵!老爸,老娘,你们饿了吧?”看爹娘傻站着,刘余寿慌忙站起身来,“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洗洗澡,换换衣服,我有个惊喜送给你们。”儿子“嘻嘻”笑道。
川藤加代子早已把晚餐准备好了,一家人洗洗手走进餐厅。餐厅很宽敞,餐桌上盖着白色的簕杜鹃图案的餐桌布,餐桌布上蒙着毛玻璃。上面摆满了杯盘碗盏,刀刀叉叉。刘余寿摆好红木餐椅,请父母坐下,拿起一瓶法国原装葡萄酒,倒进高脚玻璃杯中。刘余寿举起酒杯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道:“热烈欢迎老爸、老娘亲临儿子的寒舍,接见儿子的媳妇,来!干杯!”
“‘油头滑脑滴没正形’”,老娘和老爸嗔笑着端起了酒杯,加代子看着酒杯咪咪笑,刘余寿拍拍加代子的肩膀,说道:“一挖呦!”(中文:没关系。)
“嗨!”加代子立马笑眯眯的端起酒杯来。
老爸喝了一口,皱皱眉头道:“这是什么酒啊?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啊?”老娘也尝了一口,“嘿!跟涮锅水似的,难喝死了。三儿啊,怎么吃饭不拿筷子啊?让娘下手抓啊?”娘喊道。
儿子看看爹,再看看娘,明白了,哈哈大笑:“怪儿子,怪儿子,咱是山东滴,是要喝白酒滴。吃饭是用筷子滴,不用刀叉滴。”他起身打开橱柜,拿出一瓶茅台酒,又拿出两双白色的象牙筷子来。
“老爸,儿子这里没有地瓜干酒,您老就凑合着喝杯茅台吧。老娘,儿这里也没有竹筷子,您老就凑合着用象牙筷子吧,嘻嘻!”刘余寿把爹娘杯中的葡萄酒倒进自己的杯中,又笑着给爹娘斟上茅台酒。这顿饭老人吃的喝的舒心惬意,满心欢喜。
吃罢饭,洗了澡,换了新衣。刘余寿请老人在客厅正面沙发坐定,悄悄对二老交代了一番。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红包递给二老。“嘘——,这是儿子准备的叫爹娘的钱,按咱们山东老家的风俗办。”
刘余寿“噔噔噔”一溜小跑上楼去。一会儿,随着一阵轻音乐,儿子拎着媳妇的手,踏着红毯楼梯,缓步走下楼来。
老两口惊呆了!这种画面只有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只见川藤加代子一袭粉红色撒花绸缎和服款步走下楼来,羞羞答答,娉娉婷婷,发髻高挽,笑脸盈盈,沉鱼落雁,弱柳扶风,似奔月嫦娥,如出水芙蓉……
儿子牵着媳妇的手来到爹娘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只听得川藤加代子娇声叫道:“爹——,您好!娘——,您好!”这下刘修德老两口听清楚了,是中国话,地道的山东味儿!
“‘哭你一起哇’‘哭你一起哇’——”两个老人拿出红包递给儿媳,生硬地学说着儿子刚才教的话。(中文:你好,你好——)
川藤加代子面带微笑,接过红包,跪拜磕头,眼神却落在婆婆的小脚上。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加代子顿时兴奋起来,叫道:“‘自由咦’!‘玛莎卡’?三寸——金莲——”(中文:好厉害!怎么可能?)
“‘都西大?’‘都西大?’”儿子拉起媳妇,问。(中文:怎么啦?怎么啦?)
川藤加代子纤手指指老娘的小脚,“‘南里所里哇’?”(中文:那是什么?)
“‘八嘎!’”刘余寿大怒,挥拳把川藤加代子打在地毯上。(中文:混蛋!)
看着丈夫愤怒的脸,加代子似乎明白了,连连道歉:“‘狗咪那啥咿!’‘狗咪那啥咿!’——”(中文:对不起!对不起!)
儿子当着老人的面打媳妇,而且打的还是日本媳妇,刘修德老人急了,骂道:“混账东西,‘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你知道不知道?你懂不懂?”
乔迎春也说:“媳妇看看娘的小脚怎么啦?你要是这样,俺明天就走。”
“哼!爹娘过去受过日本鬼子的欺负,今天,决不允许日本人再小看我们!”刘余寿愤愤地说。
娘见川藤加代子抹眼泪,心痛地拉着她的小手一个劲地劝:“‘哭你一起哇’‘哭你一起哇’——”。加代子听着听着破涕为笑了,搂住娘一个劲地喊:“爹——,您好!娘——,您好!”
日本儿媳拜见中国公婆的仪式虽然来了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但也无碍大局,川藤加代子是个天真的女孩,一会儿就又和刘余寿说说笑笑的闹开了。
刘余寿领着爹娘参观了他的别墅,大小客厅,大小卫生间,主副卧室,厨房餐厅洗衣间,阳台书屋健身房,上下两层,大大小小十几间房,看得老娘一个劲地咂嘴:“三啊!这么多房子你们两个人住,多冷清啊!多浪费啊!”
儿子把爹娘领到一楼主卧室里,拍拍那宽大的法式双人床说道:“娘啊,俺想让二老长期住在这里,俺知道,你们挂念着俺,让俺要个孩子,老来有个指望。俺也想要个孩子,没有孩子的家算是个家吗?”说着,请老人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继续说道:“可是,你们以前的那个儿媳妇,看着挺好,挺聪明,长得也挺俊,就是专横,仗着她老子是个当官的,说一不二,动不动就嫌俺是农村出来的,说什么要做‘丁克一族’,自由自在,一辈子过‘两人世界’。俺一提要孩子,她就说俺‘土老帽儿’, 咱山东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眼看俺四十多岁了,再不和她拜拜,以后就没戏了。所以,我们协议离了婚,没吵没闹,和平分手了。”
“那——,三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啦,赶快要个孩子吧!”娘道。
“娘,你们放心吧,日本媳妇是世界上最好的媳妇,我说啥她听啥,明年一定会让你们抱上孙子的。大哥生了一个,二哥生了三个,呵呵!我让川藤加代子给你们生一大群。”说着,刘余寿打个响指,兴奋起来。
“还生一大群呢,你迎弟姑家的刘余次,和你差不多滴,超生了两个,就罚得他倾家荡产哭爹叫娘滴,你媳妇要是生一大群,还不把你罚光腚啊!”娘撇撇嘴说道。
“哈哈哈!刘余次是中国人,加代子是日本人,愿生几个生几个,谁罚她啊?”儿子笑道。
“那……,她生了儿子,算日本人?”娘问。
“嗨!”儿子点头道。
刘修德听不下去了,皱皱眉头道:“你爷爷是中国人,你爸爸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咱们祖祖辈辈都是中国人,怎么生了儿子就变成日本人啦?”
乔迎春伸手推了刘修德一把,嗔道:“你看你,管那么多事干么?管他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反正都是咱们的孙子,喊咱‘爷爷’‘奶奶’就行。”
“呵呵呵!娘说得对,等加代子生了儿子,我先教他喊‘爷爷’,喊‘奶奶’。”儿子站起身,打个哈欠说道:“爸,娘,你们累了,好好歇歇,明天我带你们到红树林,看香港,看大海去。”
“好好好!跑了一天,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看儿子疲惫的样子,娘心疼地往外推儿子。
“‘哦呀思蜜娜萨’。”儿子轻轻关上门,上楼去了。(中文:晚安。)

作者:刘云贵,笔名,海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