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河岸边是故乡
文/王振平
人说黄河九曲十八弯,也有说是九十九道弯的,到底有多少弯?恐怕没人说得清。实际上黄河的弯曲要多得多。就在我老家村庄附近不到六公里的地段,这条黄色巨龙就拐了三道弯。它先是从西南方向奔腾而来,在距村庄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猛然调头东流,而后向东北拐,迎头撞在防洪石坝上,打了几个漩涡,呼啸着继续向东奔去。似乎这条巨龙在给一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开玩笑,先是迎面扑来,高声打着招呼,还未等朋友反应过来,就喊着“再见”,摇头摆尾匆匆绕身而过。我的老家,一个拥有雄浑豪迈、美丽动听名字的村庄――关山,就座落在这三道弯里。

黄河岸边的这个村落为什么叫关山?没做过考究,也未听老人说过,我想可能是因山而名吧。不过,名字高端大气,山体却孤凸小巧,方圆不足一平方公里,高度也不过百米。一座山两个山峰,东高西低中间凹,呈驼峰状。全村分前关山和后关山两个行政村,八百多户人家三千多人。村落围山而建,有的人家还建在半山腰。如从空中俯瞰的话,整个村庄就是一个躺着的8字形状。

关山是泰山山脉的余波。泰山西脉在肥城、平阴形成若干个峰岭沟谷后,继续向西延伸,顽强地穿越黄河底部,在西岸的东阿县境内鼓起五个小山头,从南向北依次是:位山、关山、苫山、鱼山和艾山,其中关山是最大的一座。这五座小山紧靠黄河大堤,相互间隔2―5公里,像五位忠诚的士兵,日夜扼守着黄河险段;又像泰山大帝坐在黄河岸边洗脚,因脚大河窄,水刚好漫过脚背,而五个脚趾却不得不露在外面。

泰山余脉西延的脚步到关山戛然而止,关山向西再无山。站在关山山顶远望,向西、向北是一马平川的鲁西大平原;向南、向东依次是堤坝、河床以及连绵不断的层峦叠岭。秋天是黄河岸边最美的季节,河面和堤坝一黄一绿,一宽一窄,互偎互依,相伴相行,仿佛王母娘娘撒下的两根飘带,蜿延悠然,似舞欲飞。河岸边,涌流拍岸涛声阵阵;堤两侧,树木森森莺喃燕呢:滩涂地,芳草萋萋野花点缀;抬头望,蓝天如镜白云如絮。一些老人团团围坐在微风习习的树荫下,听着拍岸涛声,闻着花草芳香,拉二胡,吊嗓子,唠家常,非常惬意。随着“黄河公园‘’美誉的不断传播,一些外地自驾游客也纷纷慕名而来,他们或漫步于堤林,或徜徉于滩涂,观看黄河壮美,体验沿堤风情,累了席地而坐,饿了就地野炊,不亦乐乎。

沿河景观是几十年奋斗的结果。儿时的河堤没有这么高、这么宽,沒有这么固若金汤,绣美似锦,而黄河水量却比现在大,流速也比现在急。我们的母亲河孕育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也曾给带两岸人民带来无数灾难。它桀骜不驯,悬于地上,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滚滚泥沙一路狂奔,几经改道,险象环生,是悬在百姓头上的一把利剑。听爷爷讲,我祖籍原是河东岸东平县境内的荫柳科村,高祖那一代黄河泛滥,滔滔洪水肆虐,族人纷纷逃生,从此天各一方。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黄河治理,领导人民修堤筑坝,挖河建闸,多措并举,变害为利。每年冬闲或雨季前夕,开挖水沟,疏通渠道,分片包段,责任到人,工地上镐锹翻飞,红旗招展,很是热闹。至于筑堤建坝,更是工程浩繁,任务艰巨。修堤时,劳动大军自带行李给养,推车挑担,手提肩扛,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河堤旁边安营扎寨,一干就是十天半月。大堤两侧,装满泥土的手推车、地排车来回穿梭。堤面上,百余斤的石夯此起彼落。随着“吭哟”、“吭哟”的号子声,石夯嘭嘭落地,砸出一个个深窝,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直到夯实为止。我最爱听那铿锵有力、韵律豪放、苍凉悲壮的号子声。一人领唱,众声随合,号词有的取自古段子,有的现场即兴发挥,机智幽默,言简意赅。它是劳动人民叩天问地的呐喊,是农民兄弟苦中作乐的心声,几十年来,号子声每每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每到汛期,青壮劳力上堤护坝,昼夜巡查,严防死守。记得有一年,河水持续猛涨,水位达堤坝三分之二以上。河面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房檩旧木等杂物不断向堤坝堆积。河道转弯处,“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排排浊浪撞击着石坝,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惊天动地,慑人魂魄!夜晚人们打着手电、提着马灯查险患、堵漏洞,脚步匆匆,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一条舞动的火龙。由于高度戒备,措施有力,加之上游水量相对减少,多年来有惊无险。为确保万无一失,前几年在原堤坝的背河一侧,又加修了宽阔的附堤,施工采取用泥浆船抽水灌浆於积的科学方法,省工省力,快速便捷,而且更加实在牢固。传统的垫土打夯筑堤成为历史陈迹,千年的黄河险区变为游览胜景,真让人欢欣鼓舞!

关山地处东阿县最南端,位居山东、河南两省和东阿、阳谷、东平三县交界处。曾是关山乡政府、黄河修防处、聊城水泥厂和关山高中所在地,这些单位有一排排砖墙瓦顶玻璃门窗的住房,有高高的水塔和厂房,还有电灯电话。村里的农舍和院墙也都是石块砌就,这与当年周围村庄多数土屋形成鲜明对照,和它的名字一样显得与众不同。关山虽濒临黄河,但沙、碱地极少,绝大多数地块土质优良,排灌渠道纵横交织,抽水机井遍布田野,是旱涝保收的良田沃土。人称“关山小北洼,东阿米粮仓”。遗憾的是,改革开放前守着粮仓却填不饱肚子。集体种地岀工不岀力,干活磨洋工走过场,人不敬地地不敬人。每年的收成,除了交公粮纳地税,根本不够用,一年要缺半年粮。多亏村里的这座山,村民靠山吃山,农闲时上山采石,挣点血汗钱勉强糊口。说血汗钱一点不夸张,开山采石是苦力活,也是危险活。打眼放炮,抡锤砸钎,凿窝撬石,分割搬运,从头到尾全是靠人工。肉体与坚石铁具对接碰撞,磕磕碰碰习以为常,受伤挂彩家常便饭,有时还会付岀生命代价。上小学时,邻家一位三十出头非常健壮的棒小伙,因抡锤破石用力过猛,造成脑震荡而丧命。可以说,开山的人个个体无完肤,人人都有挂彩记录,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有血汗印记。小时侯常听人说,关山人有“记号”,与外地人混在一起,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为啥?肩头上有窟窿!这话不假,在我的印象中,开山的人肩头、膝盖衣服都油光发亮,上衣先从肩头破,裤子先从膝盖烂。如穿棉衣,肩头和膝盖大都露着白花花的棉絮,走在大街上,像个“叫化子”。当年说起是笑谈,如今想来很心酸。

关山现在没山了,以前驼峰状的两座山头,被挖成了两个大洼坑,有些地方还涌出泉水,变成小池塘。如果再从空中俯视的话,那么就是一副没有腿的眼镜架了。土地分到户后,大家像侍侯孩子一样对待土地,亩产翻了好几倍,口粮早已不是问题,一年的收成两年吃不完。以前种地纳税交粮,如今不但免交,国家还给补贴,真是冰火两重天!现在岀门全是柏油路,村里安装了路灯,建起了文体娱乐中心。农用运输车家家有,乘坐小轿车很普遍。很多年轻人村里有农院,城里有楼房,经常开车往返于城乡之间。至于家电用具,那更不用说了,连街头啦呱的老头老太太都时不时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歪着头大声地与儿女孙辈们通话。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