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迄今作家谈创作的书籍中,本书堪称经典。全书共八讲,分为语言、故事、人物、主题、修改、文学的性别奥秘、写作训练随谈、文学初步及其它。每一讲都提出和解答创作诸要素中的核心问题,是作家近四十年的文学创作经验的全部结晶。本书是作家以聊天和闲谈的方式行文而成,通篇生动、活泼,妙语如珠,全无说教之气,匠人之气。

结构主义/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大故事与小故事的区别
一个故事中如果包含了另一个故事、不同的故事,就算现代小说中的“套盒”或“结构主义”吗?也不一定。因为传统小说中也有这样的情形,像西班牙小说《堂•吉诃德》,一个大故事中就有许多旁逸斜出的小故事,它们连缀得密密麻麻。但这仍然不算是现在的“套盒式”或“结构主义”,因为它的叙述仍然是线性的,那些小故事的穿插并没有打破这种性质。它的小故事仅仅是缀在那个大故事上的,还是一种传统叙述。

现代小说里不同的故事,一个“套”在另一个当中,它本身却会构成一个较为独立的板块,在结构上有一种共生和支撑的意义,有一种同时敞开的性质。比起传统小说,同样是大故事引出的小故事,现代小说的“小故事”独立性更强,而依附性较弱。有时候这故事一出生就自由成长,长到了“分庭抗礼”的地步。传统小说中大概很难找到这样的例子。
这就好像在传统的家庭中,不太可能让子女有更多的自主性一样——婚姻之类的大事要由家长说了算。而现代家庭则是另一回事了,这里的子女是相当放任的,可以跟父母开过火的玩笑,可以顶撞——这在传统家庭里一定被视为大逆不道。现代小说中的“结构主义”,其故事的讲述非常洒脱自由,一些“小故事”很快就不守规矩、自立门户了。比如前面说过的略萨的那些分支故事,一个个写得很是饱满、敞开和独立。
而通俗小说是不会这样运用“结构主义”手法的,它即便没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和“且听下回分解”的标志性套话,也仍然要服从线性叙述的原则,就是说,新插入的故事仍然要由叙述者用一根线牵住,它不太可能走远或者放飞。而在“套盒式”作品中,就是要让不同的故事荡开一点,尽可能获得自身的独立性,形成一种结构关系。我们在分析一部作品时,对它“故事中的故事”绕不过去;可是在传统小说中,大故事下面的小故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谈的,因为它们并不影响结构。
尝试的必要性/貌似传统的人/新故事与老讲法
有人尝试将讲故事的方式复杂化——经过了这种训练,再回到某种单纯,这和原来其实还是有些区别的。有时现代主义作家也转而写起了“传统”的小说:故事有头有尾,老老实实地一路下来。不过仔细看一下,那还是不太一样。他讲出来的“传统小说”还是有些怪异。
为什么鼓励大家去做一些叙述方法的实验?就是倡导探索,使讲故事的方式真正获得自由和解放。当代作家不甘在现代小说的试验场里落伍,不想做个旁观者,而要当一个参与者。你可能很不喜欢那些形式上花花色色的试验——说实话,我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可是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有理由蒙上自己的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试着走一走完全不同的道路,也许会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向。
有没有现代主义的技术训练似乎真的是不同的。有个朋友写了很多小说,试验了很多讲述方法,但到最后运用最多的还是老方法,即按照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尾——这样一路写下来。但是细细观察我们会发现有了一点不同,就是他的所谓传统结构、叙述方法,变得更灵活也更大胆了。他现在其实只是一种“貌似传统”。没有办法,现代的小说因子已经进入了他的血液。
他掌握和实践了那些现代叙述方法,等于是多了一些手段。他变得更从容了,文笔调度更有生气,也更主动,不再被情节牵着鼻子走了。而传统小说的情节是很容易就把作者牵着鼻子走来走去的,让他腾不出手来干更重要的事情。现在他获得了更多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技能提高了,有了改造和支配故事的热情。
我们如果像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那样,在短篇小说中进行一些技术实验,既有趣又困难,但不妨试着做下去。在大陆文学新时期的前十年中,个别作品是有拉美范本的——当时这样做的人极少,人们会觉得新鲜。后来由于市场化了,这样的小说难以卖出,成了真正的“小众艺术”,于是就被放弃了。这也令人遗憾。如果有勇气继续往前走,那么最后的格局也就不一样了。

有人说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等人是讲故事的天才——我倒不这么看。他们的故事并不吸引人,所以是不是这方面的天才还要再说。要说天才,他们是小说技法实验的天才。或者就因为不能用传统的方法讲出与十九世纪大家们相比的故事,这才另辟蹊径吧。说白了,不过是被逼无奈而已。事实上文学走到了二十一世纪,小说叙述已经面临绝境。尽管新时代有新故事,可是再新的故事一直用老套路去讲,也会让听者厌烦吧。
脸上抹油彩的形式主义/中国传统的生长/今天的“有诗为证”
说到形式的创新,也极有可能是为了创新而创新,比如这样做并不能使小说的内容有什么改变,也不涉及到情感和思想。这样做,刚开始出于学习的目的还好,但最后要以它立身是不可能的。这毕竟是“小道”。如果写作时间很长了,还想在形式上标新立异,去引起读者特别是评论界的注意,多招点议论,那也大可不必。怪异招眼,这是自然的。比如大家都这样讲故事,突然有人采用了奇怪的方式,那就很有可说(评论)的话头。一个漂亮的人在街上容易被人注意;如果是个平常人,在脸上涂上了油彩或留了很怪的发型,也会有很多人去看。

小说也是这样,奇怪的形式会增加回头率。不过最后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内容。我们今天一直在讲的是另一个问题,就是技术的学习和试验,目的为了增强表达力。传统小说发展了几百年上千年,一些方法已经被反复运用过,于是作者就打不起精神,创造力被压抑了。的确,新的方法对创造力是一种激发和解放,所以从这方面讲,形式创新就有了意义。
但是,这种创新的源头在哪里?仍然是生活本身。现代科技和其他艺术的发展都促进了小说艺术。比如说电影戏剧的一些元素,都会启发和影响到文字的表达。原来文字的那种线性呈现方式,不足以表现人的现代感受和欲望。有人指出大陆的某些长篇,谈到“结构主义”的影响——不搭界的两条线索同时出现,就使用了镶嵌的方法;而且它们之间又常常出现一大段散文诗——这是借鉴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有诗为证”。中国传统小说写到一个地方,作家就会赋诗一首,这些诗章与全文当然会有某种映照关系、有些结构意味。
可见现代文学中的方法实验,不必全部来自西方文本。西方的现代主义是从历史上发展而来的,中国的也必然如此。如果我们从中国传统小说中挖掘,也会发现一些“现代主义”的生长点。《红楼梦》中的梦幻虚境、敞开的诗词作品、繁多的中药方剂,以当时的写作观念来看也算胆大妄为了。可见名著单单从试验的勇气上论,也会是强大的。
让气韵与故事贴在一起/肉体和灵魂/对人本身有了大感情
写作之初,常常更多地着眼于情节。不过这种编造故事的热情太大了,也会带来其他问题。工作的重心移到了外部,只想着能有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对语言和细节就会偏离和疏远。这样久而久之,会走上另一条道路——比较通俗的写作。
作者把注意力放在编织一个千奇百怪的故事上,越编越离奇,最后就难免陷入一个套路,因为大故事也就那么多。不如把注意力移开,大致想一下人物的关系和格局,专注于细节,渐渐进入一种意境,让它把整个篇章笼罩起来——这就抓住了作品的气韵。作品的气韵与故事贴在一起,故事才能飞扬起来。讲“气韵”有些虚,它不像情节细节等概念这么实在,但却非常重要——故事一旦丢失了气韵,与气韵分开了,只能是通俗的、一些用来组装的零部件。气韵给了故事灵魂,故事就活起来了,它会在发展中变得出人意料。相反,那些没有灵魂的故事最容易走套路,因为它要靠作者费力地组合。
“气韵”到底是什么?怎么理解和把握?这就像“意境”、“诗境”,只能靠我们在心里感悟它。文字可以描绘出颜色、气味、声响,当然也会有“气韵”。“故事”是实的,“气韵”是虚的,就像肉体是实的,灵魂是虚的一样——可是后者一旦失去了,那么肉体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平时我们只看见肉体,看不见灵魂,可见最重要的东西要靠感觉才能知道它的存在,要“神遇”而不是“目测”。那些失败的、庸俗破烂的故事,等于是没有神采的一具躯壳。
不妨多想想人物。当面临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时,心里将会产生一些喜悦、愤怒或爱。围绕这些,情节的大门一下就打开了,而且不以原来的设计为转移,会滋生出完全意想不到的转折方式。为什么?就因为你爱着、恨着和牵挂着这些人,对人本身有了感情。这些人要生存要行动,这就把整个的思路给激活了。这时候再讲述他们的故事,就会发现他们个人独有的情感方式,而这些正在帮助你形成一些新的格局。如果反过来,只把工作的重心放在大故事上,只想这个人爱上谁了,遇上谁了,谁死去了——想来想去也就那么多,人世间的故事大致如此。可与此同时,你忽略掉的却是一些最重要最本质的部分——人的情感,人性的奥秘。你让那些故事的老套路钳制住了,也就失去了迷人的细节和局部。
新闻与文学的区别/重要的语言训练/写作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谈到新闻工作对文学写作的帮助,不少作家都有体会。海明威和马尔克斯都干过记者,他们说当记者有好处,可以获得重要的语言训练,把故事讲得简洁准确,对事件做出快速反应。他们还谈了不少做新闻的经历来加以说明。话是这样讲,他们身上毕竟还有远远超出新闻记者的特技和才能,比如说想象力、语言技巧等等。
新闻记者写一个故事,语言上似乎排斥文学语言的夸张和过度感性,要直接准确地去呈现那个场景和过程。你得用民众能够接受的语言加以表述。而文学有很多想象的成分,这想象不仅从情节开始,而且从语言就开始了——他一下笔就不太一样。他的语言富有想象力,这语言也许不适合用来直接传达。柏拉图曾经说过:我如果能够配得上“诗人”这个称号,就不能用描述的方法,而要用想象的方法。他的意思是原原本本地描述一个事物,并不是诗人所为,“诗人”要呈现并不存在的事物,要依靠想象。
诗人是这样,小说家如何?小说家有诗人的特性,却不完全是诗人。所以有一个英国文学家说了一段话,令人印象深刻:怎样才能写出杰出的小说?无非就是具有新闻记者那种逼真的记述能力、对于现场的敏感记忆,同时还要有诗人的幻想能力。可见这两个“能力”必须都要强。
作家的这两种能力,在整个讲故事的过程中要交错使用,相互补充,二者要协作良好。好的小说家大致是这样。作家讲故事离不开场景,具体到一个场景,需要有新闻报道一样切实描述的能力。刚才谈到的一部当代长篇,开篇写群众保卫家园的一场械斗:事件怎么发生,人物怎么出动,带着什么武器,怎么进攻,对方怎样反击,以及后来上面怎样捕抓“案犯”——这都像新闻记者的现场报道;但换个角度讲,它又是一种讲故事的手法。
新闻写作的干净、准确、及时、清晰,都是作家所需要的。如果一个作家连一个事件的前后过程都讲不清楚,当记者也一定是蹩脚的。作家比记者多了一点的,是想象的权利,是透过一个真实简练的故事去发掘背后的东西——那可能是更大的一沓子,比事件表面罗列出来的要多一千倍——这也是作家所要完成的工作。
作家有时只看了很小的一则报道,最后却能演化出很长的一部小说。新闻记者有机会接触第一手资料,那是新鲜的、千奇百怪的。所以有人就说,我现在为什么要读小说呢?社会上发生的各种故事比作家编出来的还要复杂,根本没有必要再看小说了。这儿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读小说可不光是为了得到一个故事,而是接受更为复杂的生命信息,包括审美的快感,迷人的语言艺术、智慧与思想的撞击所引发的阵阵惊讶……杰出的小说要满足人的东西很多,它不是新闻报道所能代替的。

小说要使一个故事下面的东西浮上水面。作家面对社会上发生的那些新闻,会有许多联想和升华,焕发出深刻的迸发力和想象力,最后呈现出更个性、更偏僻的东西。比如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谈到写作过程时,说有一天读报纸,发现了一则小小的消息:某个旅游胜地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对八十多岁的老恋人在船上被强盗用桨打死了;这对恋人每到了这个季节就要来此幽会……作家看了这则新闻深深地震惊,感慨万端。
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两个老人难以放弃幽会?八十多岁,爱情却没有苍老。多么悲惨的结局!马尔克斯由这个故事调动了多少情感和想象。幸亏那只是一则小小的消息,它如果讲得过细,就会限制马尔克斯的想象力。结果,它最后在作家这里编织成多么迷人的一个故事,使用了三十多万字,写出了一场波澜起伏的大爱情——我们读进去,会感受一个作家的幸福——阅读中所感受的,还远远不如创作者劳动当中所获得的几十分之一。这场劳作对于他是非常盛大的一个节日。所以作家在写一个好故事、一个特别有魅力的人物、一些迷人的细节时,那种快感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写作的确是自我享受的一个过程。
作家的个人经历/人性手册、思想标本、语言范本
有人常常问:写作中的个人经历要占多少?我想大概要占百分之九十或百分之零点五——作品中差不多全是个人经历,又好像全都不是。为什么?就因为所有的故事、几乎所有的人物命运、心理状态,都必须借助个人的经历和经验去表达。它就像一棵树,要发芽生长就得有根,这个根只能是作家自己的生命。作家无论写了多少,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无非都是在写自己。离开个人经验就没有他人的经验。但是从另一方面讲,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都要摆脱真实的自己;也就是说,它们全都要经过重新创造,才能归到小说所需要的那个语境和场景之中。这样一来,一切都不再是作家自己了,他已经消逝在茫茫文字当中了。
……
大陆文学面临着社会转型,要应对商业化,所以一定会加大娱乐的成分。有一个电视台提出了一个口号:娱乐为王。但是在“纯文学”这里,可能主要的还不能是娱乐。它输送思想、语言艺术及其他。有时候看一部好小说,获得的教益和快感是很大的。比如说我们要读一部历史书或数学书,首先想到的不会是获得娱乐的满足,而是要抱着学习的态度。看文学书籍也差不多。纯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人性手册、思想标本、语言范本。写作者自己也不是抱着娱乐大众的目的来工作的,这一点和通俗文学是不一样的。
现在这个商业化时期,纯文学作家也会追求商业成功,要卖得好,并且不断被市场说服。商业主义也会让评论家乱性,忘记了自己的基本使命:他生来要和作家一起,冲破商业主义迷阵的。
学习和移植/探讨力和追究力/描述大故事的能力
探讨人的问题就是探讨社会的问题,社会是人组成的。可是有时小说中人的故事竟然独立于社会,这是可能的吗?当然不会。但在个别作品中也有这个倾向——这大半是作者处于模仿的时期,他要像某些范本那样结构一个曲折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又不是来自个人经验。有人在写作之初尝试着将二者嫁接起来:将书上学到的一些故事或人物移植到生活中。这时的生活只成了一种符号。
生活对于人和故事,就像土壤对于植物一样,是生长的基础,是生产的母体。土壤能够培育。有人可能说,既然这样,那么从书中学来的故事和人物,移植到生活中去,不也和植物移栽差不多吗?就算是这样,那也有服不服水土的问题。再说这种比喻也不贴切,因为文学土壤的生长是一个不能间断的过程,文学表现的就是这种生长的过程。
有人从其他书上搬来一个故事、一些人物关系,然后将故事发生地换掉了,把人物生活的环境换掉了——这先不要说有没有抄袭的问题,仅仅就创造来看,也是荒谬的。
有人将故事和人物游离/隔离于社会生活,当成一种所谓的写作手法。这是无稽之谈。作家离开了对社会和人生的强烈关注,没有忧虑和牵挂,没有责任感,其他是谈不上的。写什么故事塑造什么人物,是由人的器局决定的。器是器具的器,指贮备空间;局是格局。作家的经历不同,家世不同,品性不同,包含力就不会一样。有时谈风格之类,都不能脱离人的器局。所以一个好的写作者,首先要有一个大器局,这样讲出来的故事、描述的人物,都会是不同的。
有的作者过一段时间就会枯竭,讲故事的能力明显下降:他心里装的故事就那么多,再生力不行。这与人的经历是有关的。从小没经历多少事情,只靠看书和听人讲,最终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人有复杂的阅历,有深厚的人生经验,那么他即便原有的一些故事讲完了,心里还会再生,会源源不断。
从这个意义讲,年轻写作者投入生活的认真态度就很重要——当然生活是无所不在的,生活是各式各样的、表述也是各式各样的;但无论如何,尽力去理解生活,关心眼前和过去,从小养成一种探讨力和追究力,当然是最好的。令人不安的是,有的因为年轻或别的原因,写作越来越从“社会”层面退开,往“人”的层面接近,只热衷于写“人”的故事——殊不知人和社会是血肉相联的,它们本来就是无法分离的。还有,从外部空间退到内部空间,写斗室写内心,描述对象越来越缩向内部;再不就是幻想神秘的星河、天外……道理一样,就是远离了现实——缩向内部、缩向内心,这是网络时代的痼疾。
当代文学有些不舒展,对大自然丧失了关怀力和表述力,视野狭窄。文学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小,渐渐也就没有了描述大故事的能力。
流动的河水/现代主义不能被固定化、标签化、概念化
现代主义作家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真实,他们从手法到内容都与过去的经典作家不同。比如说卡夫卡,他就写了扭曲和异化的现代,写出了那只著名的大甲虫。后来受他影响,包括中国作家,写类似的“大甲虫”就太多了一点。

实际上那些关注社会问题的作家,写不写大甲虫都没有关系,在写人性的扭曲和异化方面,都会很现代的。比如说托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他们没有写大甲虫,但在现代性方面,在那个年代里同样是杰出的。现在有一种误解,好像作家越是不熟悉社会生活、底层生活,作品也就越是“现代”——更多地写怪异故事……这只是一种模仿,说到底是一种“老土”。
一些大的历史事件影响了一个民族的未来,给亿万人的心里留下了创伤记忆,会对现在和未来没有影响吗?你关心自己,想没想过自己正生活在一段延续的历史里?真正关心自己就要关心过去。当今的很多问题,实际上与我们没有经历的那段历史紧密相联,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没法改变它。要理解今天就得了解昨天。
作家的好奇心表现在怎样对待那些自身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命运是一个连绵不绝的过程,从民族的命运到个人的命运,说白了只不过像流动的河水。一条大河无法视而不见。
研究讲故事的方法,是为了更好地讲故事。怎样抵达高潮、环环相扣的悬念,都只是方法而已。现代主义因为手法上的晦涩,有时要与商业主义对立,但它不是走到了一个尽头,而是继续发展。现代主义不能被固定化、标签化、概念化。比如说那些曾经极力模仿西方的现代小说作者,其中有的就转向了很传统的叙述,但这种“传统”与四九年前后的那些作家差别已经很大了。可见并不是简单的倒退。刚开始的模仿是稚嫩的,比如在小说里边不加标点,或学学拉美欧洲什么的。那都是外在的符号,真正的现代主义是骨子里的,更多的还是精神层面、思想层面的。
“几零后”不值得惊讶和标榜/告别大家的忙碌
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一些历史关节,投入相应的精力,等于做功课。我们不可能凡事都去亲历。历史跟眼前的生活紧密相连,与时下的精神潮流发生着重要的关系。寻找那些陌生的东西,理解它,这需要时间。所以一个小说家的阅读很重要,包括读很多历史档案。如果要写、要追究的问题很多,要表达的问题很深邃,写更开阔更饱满的东西,知道的事情当然是越多越好。我们不能用“没经历”来宽容自己。
每个人都是“几零后”,都年轻过,然后都会苍老,这不是个值得惊讶和标榜的问题。时间比我们大家想象的要快得多。如果每一代只关注眼前这么小的一块,人类就没有希望。
需要做点完全不同的事情。你要“另类”,可是你会发现如今都在“另类”,这不过是另一个俗套。说到写作,这不是选择方向问题,而是才华问题——具有了超人的洞察力,就不会去打人海战术,他会永远记住: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们不是一代的,我们不是一帮的,我就是我,我要做自己的事情。
一代人、一代写作者都在忙什么题材、什么方法,这个要留意和当心。我们要告别他人的忙碌,走自己的道路。可是即便这样做,你仍然还要深陷“这一代”之中,因为你不可能不带有这一代的印痕——只是稍稍拥有一点个人的东西,都会很难的。可见不自觉中带上的那个烙印已经很深了,如果还要故意沿着那个烙印去镌刻,就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无论是哪一代,相对来讲都有普遍的词汇、普遍的主题、普遍的内容,我们不过是想法离开一点、尽可能地离开一点。
如果一个五零后或六零后,他热衷于三零后四零后专注的一些问题,这个作家不是很好、不是让人耳目一新吗?
电影与小说/艺术与艺术产品/“包子好吃不在褶上”

电影是用画面讲故事的,这与小说不同,小说用文字——注意,是文字,而不是语言。许多人的习惯是,遇到名著尽可能不去看由它改编的电影,读完了不要看,读之前也不要看。因为这个电影会大煞风景,几乎没什么例外。越是好的文学作品越是这样。差一点的,二三流的作品还有可能改编成一部不错的电影,但杰出的作品就永远没有机会了。那是作家极其独特的创造,而且有一万个读者就会有一万个感受。对文字的想象是没有边界的,比如它说这个人漂亮,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想象里完成,结果都不会相同。如果由一个漂亮演员固定下来,无论怎样也还是局限为一个。比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电影简直糟透了。其他的也差不多。
电影移植小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电影与同名小说压根就是两个不同的作品。没有一个导演能够把小说搬到银幕上。作家不要指望这个。一个是语言艺术,一个是视觉艺术,相互转化很难。真正的艺术只会是生命个体的独创。而电影是导演演员的多人合作,这就不是生命的独立创作了,所以严格来讲只能是“艺术产品”——即“运用艺术手法制作出来的产品”。
三四流的小说为什么有可能改编为一部不错的电影?因为那不是典型的语言艺术,不是生命力强旺的个体创造,那里面的人物和情节元素较容易跟他人达成一致和妥协,于是变成一件比较好的“艺术产品”。《飘》这部电影就很好,换了《战争与和平》,电影会再现原著吗?拍出来,给大众,特别是没有能力阅读的大众,这才是目的。
有些商业上很成功的电影,看一看简直拙劣到可怕。因为宣传力度大,引起人们的好奇,反正只看那么一遍。很娱乐的逗小孩玩的东西、或根本就没有什么思想内容的东西,更容易轰起来。艺术是思想和情感,是人性,是让人感动,不是高科技展览。真正的艺术品可以是非常朴素的,是人的故事。有的电影搞人海战术,又乱又吵。这是无能的表现。一件作品里没有思想和情感,打动不了人,吵闹只能令人厌恶地躲避。真正的艺术是让人永远不再忘记的人物命运,情感的浓度会非常之高。
朴素的故事也会非常感人,作为一部电影,如果导演没有强大的思想掌控力,那就讲个朴素的故事好了。真实和朴素的情怀就很深刻。
从电影讲到小说,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么多现代方法,目的无非是要帮助我们工作,而不是伤害我们的工作。方法再好也要会用,不然就会受到伤害。它无论如何都是技术层面的,是表层的。还要回到内容,回到精神和情感方面——这些才是我们的立身之本。技术无论怎么复杂,它在作家那里还是雕虫小技——但技术又与内容紧密相关,会深深地影响到内容。
胶东有句趣言说:“包子好吃不在褶上”,那就是在说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好吃的包子要靠好的馅子、好的面粉——如果这些不行,只捏出一溜好看的、花花哨哨的褶子,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我们讲了小说的故事技巧,说到底还只是属于“包子”的“褶”而已。
今天就讲到这里。
2010年4月21日
(本小节完)